烏圲似對我極感興趣,他說他借著弋射的名頭來北海,就是想見見我是何模樣,有何等氣魄。我問他你失望了嗎?他飛快地搖搖頭說沒有。
“為何?”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麵貌無驚人之處,身材瘦弱不堪,又未束發,任頭發亂糟糟成結,不必在湖中照自己的倒影便可知是很狼狽蕭索的。
“您是我見過最溫柔、最平和的人。胡中最美麗的女人也沒有您這樣的氣度。”
“......你也是我遇到過最和善的胡人。”
烏圲莞爾一笑。
正待這邊的談話詭異而和諧地進行著,我忽又瞥見遠處一隊人馬正朝我們的方向奔襲而來。
烏圲注意到我的目光,解釋道:“您不必驚疑,那是我的部族。他們在跟隨我尋找駐紮的地方。”
“......你們可以留在這裡。”覺得青年似乎在暗示我,我遲疑地用了一個肯定句。
“哈!”烏圲大力地拍了下掌,飛揚濃黑的眉眼一下子彎起來:“您和我,心意相通!”
隻見他朝那幫人馬招了招手,用他們的匈奴話遙遙地喊:“呼延——安家——!”
......經過了烏圲的人馬朝他和我一同行禮,在我木屋的不遠處開始搭建他們的穹廬,忙得熱火朝天,烏圲頗為隨意地蹲在我身邊呼嚕我的小羊,看到有人偷懶了就笑眯眯地警告一聲後——我仍然沒有實感。
直到夜幕降臨,淤靬部的人馬房屋幾乎安頓得差不多了,男女老少人人拿出幾塊柴木擱在一處空曠而平坦的地界,很快就堆積地頗為壯觀——看來他們要過一個篝火夜了。
擦黑的天色下,很多很多的人聚在一處,麵容奇異、陌生而帶笑,空氣中飄著炭烤的香味,他們說著嘰裡呱啦我分辨不清的話語,偶爾朝我投來好奇而敬畏的一瞥。我垂涎他們的熱鬨與歡愉,隻是漢胡是一條嚴厲的分界線——我隻能自顧自地囿於自持孤寂的氛圍裡。
“中郎將——”一道緋紅的身影從人群裡冒了出來,操著那口因不熟練而好笑的漢話:“您可以降臨在我們的歡慶中嗎?淤靬部想要感染您的勇氣——您的真誠——您於苦難中獲取福澤的心靈——”
還未待我做出反應,烏圲便越出人群朝我大步走來,伸出手:“您答應我,好嗎?”夜色模糊了一切事物,又喚醒了一切心緒,烏圲的眼睛閃閃發亮,格外明晰。
“好。”我的聲帶還在顫抖著熟悉說話的感覺,他卻已一把拉過我的手,帶我擠進了人群。
霎時間,細密而龐雜的議論聲在我耳邊炸開。烏圲抿唇,眸光炯炯地掃視著他的每一個部下,漸漸地,疑慮的聲調消失了,所有人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子,恢複了如常的熱鬨喜悅。
烏圲衝我笑了一下,鬆開了他的手。
我見一人上前用艾引子燃火,紅瑩瑩的火光“嘩”一下騰起來,蓬蓬躍動。火的顏色映進我眼底,照亮了這北海一隅,目光所及皆是骨骼粗硬的異族麵目。火光在他們眼底、麵龐上閃動,他們在火焰燃起後歡呼,拍手,律動,雀躍,歌唱——世上竟有一種調子,既古老渾厚又悠揚清越。身側的烏圲同樣朗聲唱著,那聲音衝破了北海如黑曜石一般的夜幕,撩動了寧靜無波的初融的凍湖,和湖麵上粼粼的碎冰。淤靬部族的樂音仿佛夾雜著篝火溫暖而乾燥的響動亙古流轉於此,與天地同壽,星月同輝。
我心中罕見地湧起哀慟,對故土全部的懷戀被這玄奧的樂音勾起,對舊人舊事掩藏在心底不忍翻看的牽念似乎一同被傷筋動骨、血肉模糊的扣了出來,一時間,我意識到在漢之青年時光已一去不複返,而在匈奴驚懼的日夜漫長無期。我已經想通的和從未放下的,一切是非抉擇,都從心間奔湧向喉頭,頃刻澎湃而出。
忽然,我感到眼角臉頰被人不算溫柔地擦了一把,我回神,看見烏圲正收回的指尖。他沒看我,隻輕歎:“原來神靈也會哭,哭吧,哭吧......”話音轉瞬被人群吞沒,可他如是說著,竟唱了起來,將這樣的話語融進了歌聲裡。慢慢地,他的部族們跟隨他如是唱著:“神靈也會哭泣啊——哭吧,哭吧——我們的神靈.......”
我被這樣的歌聲所環繞。我被淤靬部族所環繞。
篝火吟唱之夜過後,我的空曠生活已經“麵目全非”。
就像他們駐紮下來的第一日清晨。倚在床頭,我怔愣地聽見屋外那碎碎的,活躍的人聲;看到幾個壯年男子牽著馬匹從我的木屋前經過,幾個女子在湖邊滌洗衣物,偶爾拍起水花濺到同伴身上,再高聲尖笑著起來躲避追打;繼而是糧食的香氣飄進屋內,那是一種我已經感到陌生但聞起來極其踏實心安的滋味。
又像某天薄暮時分,我注意到門口的響動往外一瞧,看到一身勁裝的烏圲趴在羊圈上,揚著唇角在逗弄我的小羊們。他見我出來,直起身子抱拳,一臉正色的說要請教我一個問題。
“您是怎麼捕到魚的啊?”
我得意一笑,告訴他這可不能輕易傳授。
隻聽得“咚”的一聲,他已單膝跪地:“烏圲願拜中郎將為師!”
我遂教他結網之法,暗想衛律那廝怕是什麼漢人精巧的手藝都不會,什麼都沒往外傳呀。
幾刻不到,我們二人便合力粗粗打成一張網子,挽起褲腿下了水,在湖的淺水處站定。湖水微涼,清冽見底,我和烏圲各執網的一端將它輕輕埋在湖底,手臂蓄著力,隻待遊魚成群經過便可一網打儘。
我一心想顯出漢人才智,便屏氣凝神格外注意,真是比初到北海缺衣少食就指著幾條魚過活時更覺出捕魚的緊張。自己這邊正雙目緊盯水底,靜靜地等呢,突然被水珠濺了滿臉。
“......”我僵著脖子抬頭看向烏圲,就見這位罪魁禍首——這位小兒心智的一族首領早已彎著腰得意的大笑起來。“哈——”他剛抹掉眼角的笑淚,小心翼翼地又來看我的反應,我的嘴角抽搐幾下,也笑開了。烏圲見我也笑,竟又被傳染,繼續猖狂地笑起來。一時間,整個北海——連帶著水麵上的落日好像都悠悠地蕩了起來。而漁網早已離手,不知所蹤了。
最後以烏圲徒手抓了兩條魚,全身濕透而結束。
夕陽已沉,我們二人坐在木屋的院子裡,圍坐著烤魚。烏圲轉動著貫穿魚身的木枝,感受到
我若有所思的視線,以一個詢問的眼神望過來。
“你為何對我這樣親善呢?”
“您待我同樣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