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上 李陵(2 / 2)

我的心臟砰地鬆下來,甚至墜了幾分,悶悶地說不出話。

李陵又說:“便是陛下,也......”,他像抓住了憑據似的,聲音有了些底氣:“在你被困匈奴不久,你長兄運車到棫陽宮的時候,把陛下的車轅撞到了柱子上,折斷了,治罪大不敬,伏劍自刎,賜下二百萬錢,草草葬了。”

“你的弟弟跟著陛下去祭祀河東後土,一個宦騎和黃門駙馬爭船,把駙馬推進河裡淹死了。你弟弟沒能逮捕逃跑的宦騎歸案,便隻得自己飲藥身死。”

“我在子卿你走後的第二年便被指派做漢使過來了,那時太夫人已然去世,聽聞你的妻子也改嫁了。算下來,你家中隻有幾個小孩子了!現在過去十多年了吧,存亡不可知。”

李陵說著說著,自己也動情了,眼睛裡蓄滿淚花:“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我對漢廷的忠心,不比子卿你少,可陛下那時疑心我已經投靠了匈奴,對我家趕儘殺絕,我便真的降了。即使是這樣,我仍然夜不能寐,惶恐負漢。這麼多年我為什麼不來找你,就是沒臉見你!但是,如今陛下喜怒無常,人人朝不保夕,君不義,臣又何必忠!?”

“睜開眼睛看一看吧!子卿!”說著,他的眼淚決堤而下,甚至浸濕了我的袖口。

我伸出手指想抹去他的眼淚,卻抹不乾淨。徒勞地摩挲著李陵的眼底,我突然感到淚水嘩啦一下逃出了我自己的眼眶——儘管對他所言之事早有設想,但當事實真正降臨,卻也萬萬不想接受、不能接受。

“我兄弟三人都是庸才,靠著父親的那一點功績才有了能親近陛下的官職,在漢廷時已享儘了尊榮,得儘了好處,合該回報陛下。更何況,我父親的功勳是靠討伐匈奴掙來的,我這樣的選擇,既是為臣之道,也是保全蘇家的顏麵,對父親儘孝。”

我轉過身子,仰頭望向高遠無雲的北海的天,又道:“這樣忠孝兩全的機會可不多,竟讓我幸運地遇上了,還有如此好光景相伴,雖蒙斧鉞湯鑊,子卿誠甘樂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流出的眼淚已經被風默契地吹乾,還未流出的也被收了起來。我轉回去,麵向李陵,向他笑道:“少卿勿複再言!”

李陵欲言又止,卻已被我擁著進了木屋。我開了一皿烏圲留下的服匿,倒了兩碗酒,把一碗塞到李陵無措的手心裡,自己先一口乾了,再看向李陵。

李陵終於笑了笑,儘管有氣無力,麵色慘白。他也仰起腦袋,咕咚幾口把酒喝儘了。

“我這幾年活得可真沒意思。又不願意學那個衛律,對單於王俯首傾耳,又慫得很,沒辦法像你這樣決絕,一條路走到黑,”他沉默半晌,又哈哈直笑:“所以既不如衛律如魚得水,瀟灑快活,又永遠地那些史官按上了和衛律一樣無法求得上天饒恕的罪名,自己也心虛,天然地矮上你一頭......我在乾什麼啊......”說著,又用手捂緊了眼睛。

“你方才勸我,‘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我給李陵的碗續了酒,滿滿的,“你想一想自己說得這句話,何必這樣左右為難,不得心安?彆說衛律了,連我過得都比你痛快。”

李陵的眼淚還是打濕了胸前的衣裳,他也不忍了,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五官皺在一起,極不體麵,但我知道他現在挺痛快。

他在這裡住了幾日,同我辭彆時仍淚光閃爍。我忍俊不禁,笑他何時這般愛哭,他說怨我,如此義士站在自己眼前,誰能不動容?我啞然,推著他道你快些走吧,我的酒都要見底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