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當一模一樣的日子過多了,時間的意義也就不會去在意了。野草恍恍惚漫過膝蓋,又在不知不覺間一夜枯萎,如此循環往複,在最後一隻小羊也倒下去,我給它掘開土坑時,突然發覺自己握著鋤頭的手上長出了暗淡的斑塊——這是老人斑。手背的皮肉何時這樣鬆了?青筋也及其誇張地一覽無餘。
“嗒嗒嗒”地一陣馬蹄聲讓我回神,我卻沒有回頭,心裡想著,來者會是穿著緋紅薄衫的青年嗎?那天的場景就像我腦海裡的河心島,我周遭的一切都被越來越湍急的水流衝走,來不及伸手去抓就眨眼消失不見,隻撈得一手濕漉漉的冰冷水沫,但那一支擦掉我小羊毛發的羽箭,卻仍然筆直地駐留在河流的水眼處,紮了根,衝不掉,還被激浪打磨得愈發鋒利。
我聽到身後一個青年的聲音響起:“我乃此番漢使,特迎中郎將歸朝。”
我當即想道,來人並非烏圲,說不上失望,隻覺真沒意思!而後接收到了他話中的含義,微微睜大了眼睛。
“......好,承蒙您關照。”回頭看他,是個完全陌生的麵孔。
我拍淨手上的土,進到木屋裡換了衣裳,束起了頭發。我在書案前猶豫了一會兒,但想著彆麻煩人家帶多餘的東西了,就沒有拿我這幾年每天幾筆寫出的“北海風物誌”,隻拾起立在門前的漢使節杖,隨這位新使而去了。
所過之境漸聞人聲,穹廬密集。一個大漢撲上前來,哭道:“您的頭發怎麼都白了?”我從這哭法兒認出人來,拍了拍他的頭,笑道:“常惠,又見麵了,咱們回家罷。”
常惠說我們已留守匈奴一十九年,我訝然,心情平靜如同評論彆家英雄事,感歎道:“真不容易。”
常惠還告訴我武帝已崩,昭帝已即位數年。如今漢胡和親,團團和氣。
這些年使團一批一批的來,攏共有九個人跟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我們一同歸程。單於竟親自來送,隻不過站得遠遠的,他的腰背也佝僂起來,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又見衛律,還是那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他永遠可以活成這種姿態,他衝我點點頭,似笑非笑地聳了聳肩,走開了。李陵從人群的夾縫中擠出來,紅著眼眶抱了抱我,說道他是回不去了,讓我代他繼續做漢廷的官兒,我說好,一定。
臨走前,呼延父女也趕來了,呼延小女娘的頭發已梳成婦人樣式,我寬慰地笑笑,不去理睬呼延漲紅的臉色,最後揮了揮手,身下的馬蹄踏出了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