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李棹是藍黑的短發,坐在天台,給她讀村上春樹《去往中國的小船》。
書裡寫道,“詩人二十一歲死,革命家和搖滾樂手二十四歲死。隻要過得此關,暫時便無大礙。這是我們的基本預測。 ”
她現在度過了這個不惑的年齡,才懂得這種在同化中溫水煮青蛙的理想破滅。
很大程度上,臭臉是她對世界僅存的幼稚反抗。
但江舫是她認定要笑臉相待的親人。
約了車,早早候在機場。
蔣滿卓在朝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長期租住在市內的高級公寓,圖的交通便利,一室兩廳,不染纖塵,像隨時會易主的賓館。
“小滿,為什麼不賣套房子定居下來?”
“對我都一樣,”蔣滿卓鋪設著被套,“而且窮。”
“你按理說不該缺錢。”
“捐了。”
刨去稅務和音樂,她沒有給人生上一絲一毫的保險。好像,隨時隨地可以消失在這世界一般。
“你變得有愛心了。”
“不是的,”蔣滿卓掩上房門,“那些錢,應該花在更多鮮活的生命身上。”
而不是我。
要帶江舫出門吃飯,被他攔下,“冰箱裡有菜嗎?”
蔣滿卓搖頭。
他綁上鞋帶,“走啊,不是說請我吃飯,不買菜怎麼吃?”
逛了菜市場,江舫買了遠超一頓的量,多餘的菜塞冰箱。
蔣滿卓托腮看他,“小江,下輩子我肯定娶你。”
“這話留給你媽聽。”
蔣滿卓切了聲,毫無規矩上筷子。
在盤底觸碰到清脆玻璃桌麵同時,蔣滿卓倒扣著的手機嗡嗡作響,桌子隨之共振。
她一邊比口型,邊接起電話。
不知那邊說什麼,蔣滿卓夾著電話,奔回臥室,換了身黑裙。
啪地一聲關門,打車前往「無答」。
這是一家爵士清吧,環境優雅,老板據說是個業內青年才俊,品味上乘,招攬來朝城附近最具實力的爵士樂手,時不時有明星聚會捧場。
來電的是朝城文化局一位熟人,臨時設宴在這裡。
推門進包間,另有幾位中年人。
蔣滿卓開門見山地問道,“剛剛電話裡說,我的「後山」被人舉報了,是怎麼回事?”
朋友見她一臉急切,拍拍她安撫,說沒事。
桌上諸位笑道,“小問題……來來,先喝……”
……
不是,這也太曲折了。
蔣滿卓心神不寧地端起酒杯。
一位前輩率先開口,“小蔣,本來呢,我們確實接到投訴啊,說你那邊,違反消防安全,警報響了蠻久也沒處理,加上前不久齊極自殺的事情,不能再出事了,跟你透個氣…”
“嗯,您說,這個事情怎麼解決妥?”
“你倒不用急,就在你進門前三分鐘,局裡呢也給出了意見。你的展,要接受例行檢查,沒大問題的話,能照常舉行。”
蔣滿卓明白,圈子裡最近是非太頻繁。
觀眾和主辦各單位就像壓力鍋的內外側,不能一直通過“壓”去處理未知的意外,他們要保持輿論內外平衡。
可令她更疑惑的是,當時在場知情的,隻有工作人員和幾個樂隊,誰會去舉報?
又或者說,舉報了會對誰有利?
蔣滿卓腦子裡第一個閃過李棹。
沒記錯的話,這裡,在他父親出事前,遍布了他整張關係網。
她苦苦地咽了口酒。
中途,兩位前輩去衛生間,桌上隻剩一名同齡人。
朋友湊近,道,“小蔣,你是跟我打完電話後,才知道這事的對吧?”
她點點頭。
“奇怪了……你在我們局,或者上麵係統裡,是不是有些人脈?”
她搖搖頭。
蔣滿卓屬於社交比較閉塞的那種人。上大學之後,她個人能力突出,機會都主動上門,哪怕出了社會,她也跟所有人保持一種不冷不淡的工作關係。
更彆談攀關係。
“這件事處理速度異常快,態度也是翻臉似的轉變,本來要禁演好多天的。”
蔣滿卓默默聽著,有些後怕。
怕再出變故是一方麵,更多的是,蹊蹺。
像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似的,她擔憂下一步的走向。
兩位前輩從外麵回來,再進門,攬著一個比他高半頭、衣著極簡的小夥子。
由於室外光源太強烈,蔣滿卓沒能看清他的臉。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酒吧老板,也是鄙人的忘年交,吳汶。”
聽到這個名字,蔣滿卓猛地抬頭。
小吳哥。
當年在她們高中附近開酒吧的大學生老板,也是他們最早樂隊的主唱。
不過那家酒吧和他的名字同音,叫「無問」。
麵麵相覷,吳汶的神色陷入靜止。
她哭笑不得。
來過這麼多次,怎麼沒想到,「無問」和「無答」是一個人開的,一南一北,還連鎖店啊。
“滿卓啊,小吳也是平城人,你們有緣,留個聯係方式。”
當年,啼笑皆非的是,本就愛黏在一起的李棹和吳汶因為極為相近的審美品味和各有千秋的帥臉,還被誤認為是一對。
而吳汶,也是李棹出國後,唯一知道他動向的人。
“我們認識。”蔣滿卓大方伸出手,“小吳哥,好久不見。”
“小滿,是大姑娘了。”吳汶回迎她。
“來來來,坐下聊。”
前輩按著吳汶的肩膀,留他陪著喝酒。
聊他們是怎麼認識的,聊先鋒派的未來,聊他們樂隊的那名天才鼓手,是不是個八爪魚。
吳汶談笑之餘低頭編輯了一條信息。
「她也在,不想尷尬就彆出來」
直到眾人不醒人事,蔣滿卓酒量好,也喝了三分醉,頗有些上臉,她在閃爍的光下,晦明不定地笑著。
大約是十點多,她叫了代駕,把諸位送上車,吳汶手插褲兜給她道彆。
蔣滿卓走了幾步,駐足,以皮鞋跟為軸,利索地轉過身來,意猶未儘的目光。
“小吳哥,我們這麼久沒見,不請我進去喝杯酒嗎?”
他一向周到。
除非不想留自己。
會有什麼理由?
是李棹在吧。
她總有一種感覺,今晚會遇到李棹。
就像她在每個假裝背書的晚自習,都有預感會在成群結隊的人群裡一眼捕捉到他。
“本來想著下次正式聚呢,”吳汶找了個幽靜的私人小台,把杯子擺開來,“你現在是大明星了,也不好約你。”
“難約到六年都見不到一麵?”
蔣滿卓挑眉,不動聲色把麵前剛倒滿的酒一飲而空。
“小滿,李棹有他的苦衷,我得尊重他。”
“我沒說他的事兒。”
她昂著下巴,在暗光下顯得尤其孤傲又倔強,“你,李棹,老福,刀哥……我以為我們是家人。”
吳汶沒辯解,埋頭自罰一杯。他是朋友幾個裡年齡最大的哥哥,自以為成熟,可他也最愧於見蔣滿卓。
此時,斜對角的包間,煙火繚繞。
刀哥和幾個舊識喝得通體燙紅,歪七八扭,相互摟著哭。
那個裹著冷清的人,透過來來去去進出的門縫,探向這邊。
彆看吳汶是酒吧老板,酒量充其量就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幾杯下肚,人就徹底悶了。
酒品見人品,他倒不耍酒瘋,隻些恍惚,打量蔣滿卓,看得她有些發毛。
“有煙嗎?”
吳汶摸索了幾個兜,翻出來一盒剛拆封的硬包利群,扣在桌板,上麵印著富春山居圖。
蔣滿卓取出來一根叼嘴裡,口齒不清地罵道,“傻逼,真有人抽兩萬塊一條的。”
吳汶晃晃腦袋,“查的緊,出去抽。”
她無奈夾著煙,走到臨江的天台,空氣裡能聞到春夜裡曖昧的潮氣。
這才發現沒帶打火機。
她不耐折返,剛沒走兩步路,在昏黃色的燈下,那人剛用厚紙巾擦乾手,扔進垃圾桶,動作慢悠悠的。
廓形的黑襯衫黑褲子黑皮鞋隱隱折疊出有致的骨態。
Catch 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