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棹笑了,自嘲似的,聲音歸於平淡。
嚴格來說他說什麼話都一個調調,無論多麼聲情並茂,去掉畫麵後聲線都平平如直線,有點稚嫩嗓。
可他這句話是近乎低沉的,像從一個背負著生活的普通男人嘴裡說出。
賠不起呢。
蔣滿卓很想給自己說的話按撤回鍵。
儘管他現在看著也不像很缺錢,但她見過曾經的李棹,是有多風光。
耀眼到站他身邊會不自覺難過。
李棹也好吳汶也罷,他們生來摸得到琴,藝術素養這種發展資料,本來就為他們定製,不是蔣滿卓讀了多少本書學會多少技巧就能夠到。她在自取其辱。
可側頭看向他的時候,他也隻是在擁擠的男女裡順著波痕似的幅度淺淺晃動身體。
隨遇而安。
“你甘心嗎?”
“所以我回來了。”
他望著舞台的方向,神情自若。
“李棹,我的音樂展,被舉報聚眾明火,是你乾的吧。”
李棹靜止般望向她的眼睛,沒多說什麼,但好像什麼也都說了。
“還挺聰明。”
“用舉報吊著觀眾的心,增加討論度;順勢借助黑水道樂隊退出,來製造同量級補位樂隊的聲名,省去一筆宣傳費。
我承認你打鼓很厲害,對國內任何鼓手都是降維打擊,但你未免太自信,也太卑劣。”
“人在必要時要走捷徑的,”李棹吊兒郎當地晃動,扯嘴一笑,“放心,行政那邊,我有些朋友,不會讓「後山」取消的。”
六年,如果說李棹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心眼兒又多了幾個。
蔣滿卓知道,他家裡出了事後,見多人情冷暖,更接地氣了。
為了生存,她不怪他。
“下不為例。我困了,送我回家吧。”
蔣滿卓酒勁兒不輕,真有些精神萎靡,看誰的眼神都含情脈脈的,生怕自己犯什麼事兒。
“你自己沒長腿?”
“我還沒學會騎車。”
“蔣滿卓,你會點啥?”
“沒啥本事。”
……
平日和吳汶黏在一起的時候,李棹有大越野車坐,到落單這會兒,就隻有一輛摩托。
還不是轟隆隆跑路上牛逼哄哄的那種,隻是,一輛普通代步工具。
他把車拐彎抹角地從巷子深處挪出來。
洞黑的夜裡,軋過的地上有金屬質的水光,打在他臉上顯得賊白。
“上車。”
蔣滿卓卻猶豫在原地。
見她許久沒反應,李棹回頭看她,“愣什麼?”
“算了你走吧,我打車。”
“你腦子是不是真有點毛病?”
“我穿裙子,不方便。”
“你裡麵沒穿褲子啊?”
蔣滿卓話哽在嗓子眼。
這段對話,真真切切在六年前發生,真實得像一場時隔經年重映的經典戲劇。
那時候,她也是像今天這樣,穿短裙,死活不願上李棹的車。
可惜至今她都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尷尬的問題。說穿了吧,安全褲那也不算標準的褲子,說沒穿,聽著更詭異了。
她彆開臉,“嗯,穿打底褲了。”
“快上車唄,沒人看你。”
說罷,他乖乖閉上眼睛。
可在她跨上車的時候,環顧四周,羞恥感還是油然而生。
摩托車底盤是穩的,不像他們十七八歲那會兒,管製不嚴,兩人騎在同一輛單人座的小電驢,歪歪扭扭地打轉。李棹胸有成竹相信自己車技,蔣滿卓顫顫巍巍在後麵,一不敢碰他身體,二怕自己被甩下去。
她天生少一些平衡感,於是不自覺地抓住李棹的肩膀。
很結實,觸感嶙峋,硌手。
風把他的聲音從前麵吹來,耳畔發動機呼聲太大,隻聽他半扯著嗓子說道,“彆摳我肩膀,真給你扔下去。”
“那我抓哪?我坐不穩。”
“腰。”
蔣滿卓動作一卡一卡從肩上摘下手,彆扭地從後虛虛摟住他的腰。
她握攏拳頭,擺出男明星跟她合照時的紳士手,仿佛在說。
看好了,我沒占你便宜。
許是在鼓架前坐久了,李棹有些天然駝背,此刻他在摩托車上,腰彎了一定弧度,被一些後坐力向後推去,緊貼著蔣滿卓。
優越的骨骼使他分布很勻稱,不會出現那種令人望之生畏的肌肉塊頭猛男現象。
身形修長,但毫不乾癟。
她側頭看向後視鏡裡被酒氣熏染的自己,比平日裡美一點,生動一些,還能看到李棹的下頜線。
“彆照鏡子了,高低就是那張臉。”
“越夜越美麗,你懂啥。”
“……”
蔣滿卓知道,他們間有太多疙瘩沒能解開,關於他的不辭而彆,關於李謇民,關於愛情,關於他們無疾而終的夢想。
但她保證,這是二十歲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車在樓下減速,彎彎繞繞就要到單元門口時,蔣滿卓的手機響了。
電話裡漏出板正的男聲。
“小滿,你是不是在外麵喝酒,需要去接你嗎?”
“不用不用,我馬上到家。”
“馬上是…30分鐘?”
緊接著蔣滿卓辯解,“真的,我都到樓下了小江,不信你往下看嘛…或者你等我五分鐘,我就出現了……”
其實蔣滿卓高中那時候經常這樣跟朋友講話。但放現在,她性格暗淡了許多,聽這個語氣,這些年江舫應該一直陪著她。
李棹腦海裡莫名冒出來,那天在藝術館露台抽煙,一群工作人員在討論蔣滿卓的八卦。
她哄男朋友呢。
李棹認識江舫。
從小就像蔣滿卓監護人,她高中逃學玩音樂,敢跟她媽扯謊都不敢對江舫瞞報一分一毫,隻有在他麵前,才能看到那個最家長裡短的蔣滿卓。
大概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待她掛了電話。
“幾單元?”
“停這兒就行,我走兩步路就到了。”
“行。”
李棹就此停住,她從摩托車躍下,車身也隨之一震。
“如釋泰山啊。”
蔣滿卓低頭整理衣服,沒看他。
想當年,她傻到因為李棹這樣一句類似的玩笑話,節食兩個月,最後落下了腸胃炎的毛病。
“你以後少說這種話吧,尤其是對女生。”
察言閱色了那麼幾秒。
李棹轉到一晃一晃的皮笑,“逗你的,好好吃飯。”
“虛偽。”
蔣滿卓懶得跟他講禮貌,上樓,頭也不回。
李棹抬頭,看著閃爍著暖光的家庭,點燃了一根煙,想起刀哥重逢時給他講的話。
蔣滿卓確實不缺男人追,這不,家裡還住著一個的。
他在涼夜裡乾坐了一會,掉轉車頭,駛回錄音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