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以舟坐在廊下煮茶,對門四歲的孩子伴著洗澡的水聲,越哭越響,隔壁咿呀著織布機杼音。淳江離這裡近,遊船上歌女輕攏慢撚的曲調悠悠飄來。院裡花枝搖曳,幾點螢火閃爍其間。
清茶入喉,微苦裡溢出縷縷繞齒香。張以舟喝了兩盞,難得有些鬆懈,單手支著額頭,困意便慢慢湧了上來。
“公子。”平荻忽而喊他。
張以舟睜開眼,頓時有些頭疼。
“張公子還沒歇呢。”駱羌笑眯眯地走進來,手裡提著個人。
張以舟示意家仆添兩張椅子,“齊小姐,有何貴乾?”
駱羌一屁股坐下,順手把另一張椅子往張以舟那推了推。
齊蔚抓著椅背,沒坐,“我晚飯吃撐了,出來溜達溜達。”
“你這溜達得可夠遠啊。”駱羌道。
“我腿長……”齊蔚低著頭,眼神無處安放,最後落在張以舟勾了銀絲的鞋尖上。活像個逃課被先生抓包的頑皮學生。
以前那位“張大人”在南都有個小府邸,病逝之後,南都百姓一直把這當神廟供著,她猜張以舟也會來看看。吃完晚飯沒事乾,就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張以舟直接住這。她正扒著門縫偷窺,毫無防備地被駱羌從後頭提住了。
“從十一坊到臨江街,腿是挺長的。”駱羌一本正經道。
“我……誒,駱將軍怎知我住十一坊?”齊蔚抬頭看他。
駱羌被問住了,看向張以舟。後者專注喝茶,衣袖擋了半張臉。
“軍營藥材這麼貴重的東西,本將軍自然要弄清楚你的背景,才敢讓你運。”駱羌道。
藥材的事明明是張以舟一手包辦,這借口不見得高明。還好齊蔚為美色發昏,頭腦不甚清醒,並未追問。
“齊小姐,”張以舟又一次問,“還有何事?”
齊蔚本就無事,那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沒事……我回去了。”齊蔚有些喪氣。
“等等。”張以舟合上杯蓋,“近日南都不太平,不如……”
“不如在這住一宿吧。”駱羌搶過話頭,“明日再回。”
齊蔚立馬點頭,“好啊好啊。”
張以舟皺起眉,“此處屋子陳舊,齊小姐恐不習慣。不如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公子,”平荻抖開一條薄絨披風搭在張以舟肩上,“張嬤嬤說早知公子要來,四處皆修繕了一遍。”
“我也很隨意的。”齊蔚接道。
“人言可畏,對齊小姐不好,還是回去吧。”張以舟道。
“南都的流言蜚語比淳江水還多,多我一個也沒什麼。”齊蔚原本就自來熟,此時聊幾句,扯開了話頭,反而放鬆了,在椅子上直接坐了下來。
張以舟無可奈何,隻讓人給齊蔚也拿了條披風。
春日夜晚的涼氣一起,駱羌打了個噴嚏,說張以舟真是見色忘義,不知道照顧長輩。等下人拿了披風來,駱羌又說著實偏心,自己和齊蔚蓋萬雪國的狐裘絨,給哥哥的卻是尋常兔絨。說著就去搶齊蔚的,讓齊蔚和張以舟一起蓋。
張以舟看出他懷著什麼心思,起身想走人。齊蔚卻先站起說困了。
齊蔚跟著嬤嬤離開的背影剛消失在拐角,駱羌就道:“以舟,看看人小姑娘,要脾氣有脾氣,要眼色有眼色。你趕緊從了人家,駱哥哥給你備上十裡紅妝。”
張以舟依舊不接他的調笑,隻道:“駱將軍,您有何貴乾?”
駱羌看他臉上的笑都已經收了,便正色談軍中事務。夜半,告辭之時,駱羌又試探著提及齊蔚,但張以舟直接略過了。那隻得作罷。駱羌問了幾次,張以舟都諱莫如深,再問,他這脾氣怕也壓不住慍怒。
兩年前,張以舟去洛溪查一起與中書省幾位人物有牽連的貪汙案,遭人刺殺,意外落水。駱羌封鎖全城,幾乎將洛溪翻過來抖,但還是一直沒找到人。後來他們尋著暗樁傳來的一道密語查到了夙州,又聽此地有一道奇聞,說有個齊小姐花千金在妓院買了個讓人神魂顛倒的“張公子”。打聽樣貌,隻知那公子生得極好,臉比凝脂還凝脂。
駱羌難以想象張以舟會跑妓院裡去,但還是派人查了這條線索,誰知真把人找到了。此時距離“張公子”被買已經過去三天,這三天發生了什麼,張以舟始終不曾吐露。那家妓院也被張以舟查封了,所有人都被遣散,無人敢再提那晚上的事情。
當時從夙州迎回張以舟的十幾人,猜什麼的都有,駱羌也好奇,但“張公子”和“齊小姐”被封成一個流言,無處可查,無證可問。直到那天晚上,張以舟一個人去味悅天外麵見齊蔚,又獨帶著平荻跟在那姑娘後頭,送人回家。駱羌終於確信流言並非空穴來風。
駱羌回軍營後,張以舟也準備去睡了,推開房門,卻忽地聞到一點點香。張以舟睡覺習慣點一支安神的線香,但張嬤嬤再糊塗,也不可能給他弄出這種桃花似的甜味。
張以舟合上門,又坐回了廊下。叫來平荻,直接給了一頓罰。
平荻單膝跪在地上,小心問:“公子,現在是……”
“日後彆忘了規矩。”張以舟揮手讓他退了,獨自在廊下坐了一夜。
他的住所四處有人護衛,齊蔚本該連院門都近不了,此時卻已經睡在了他房裡。所有人都在猜齊蔚和他什麼關係,或者將是什麼關係,所以平荻放她靠近,駱羌把她推來。
但張以舟並不想有任何關係。
張以舟自小寫過無數策論,辯過無數詭題,卻說不清兩年前的事情算什麼。落入妓院、被人販賣、和陌生女子糾纏一晚上,樁樁件件都是文墨丹青裡無故蕩開的敗筆。
他知道齊蔚是良家女兒,不過一時衝動豪擲千金。他不想碰她。她強行給他灌摻了藥的酒,他們在混沌中開始。
那晚他如飲鴆止渴卻甘之如飴,整個人似浮上雲端又墜入深海。等神誌歸位,他已經精疲力竭,而齊蔚蜷在他懷裡沉沉睡著。
他本該一早離開,那個屋子的機關鎖,他看她開一遍就會。可齊蔚半醒半夢間拉他的衣袖,問你去哪裡。他說買早飯,一會就回。齊蔚真就信了,閉著眼縮進被子裡說等你回來。而他昏了頭,當了束發上鑲的紫玉,真就買了早點回去。
他在那陪了她三日,養那一身的痕跡,直到駱羌和平荻帶著人馬將夙州攪翻天。
後來他遣人還她黃金萬兩,她直接撕了票據,說他們之間從不是算錢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