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文墨丹青裡無故蕩開的敗筆(2 / 2)

登庸計·上卷 叁緘 5438 字 9個月前

那算什麼?一夜無關情愛的雲雨,妄圖將誰落鎖?可笑。他揮毫所書皆為江山社稷,幾道私隘拙筆做不得數。

清晨,齊蔚醒來,偷偷溜回客房去。張嬤嬤給她送早飯,說張以舟臨時有事,深夜便同駱羌去了軍營。

齊蔚鬆了口氣,昨晚她見色起意,頭腦一熱,溜進了張以舟房裡。但最近運貨實在是太累了,還沒等到人回房,自己先趴在他床上睡了。如今想想,著實是太心急,搞不好就把張以舟像兩年前一樣嚇跑了。

“老板,你又在想那個張公子啊?”小瓜熱好飯菜,給齊蔚盛了一碗。

“這麼明顯嗎?”齊蔚扒著飯道。

“你臉上的表情就像來咱們店裡買釵的待嫁小姐一樣,除了想張公子,難不成是想錢悉?”小瓜捂著嘴笑。

“你再提錢悉,老板就把你掃地出門。”

前幾天南都城打了一場仗,雍梁國大勝,直接占了沉鵠關,但四處逃竄的燕山國守兵還沒剿乾淨。官府設卡,貼告示要小老百姓沒事彆出門。於是南都人全都清閒了下來。昨天錢悉吃飽了沒事乾,攛掇了錢竹來找齊蔚提親,說對齊蔚日久生情,覺得齊蔚貌若西子,此生非她不娶。齊蔚當時一口水沒忍住,直接噴在了錢竹提來的聘禮上。

今天錢悉抄了一篇酸溜溜的《淳江神女賦》,把齊蔚比作當世洛神,還找了小戲子在隔壁聞茶坊唱這篇賦。齊蔚懷疑錢悉是報複她在深山老林的時候,逼他吸無名兄大腿上的蛇毒。

“吾聞淳江之神,名曰蔚妃……”聲音尖細的小戲子越唱越煩,齊蔚隨便吃了幾口飯就撇下小瓜,從後門溜走了。她穿過一個個小巷子,又溜達去了張以舟那。

最近她都不能進張府,每次還沒靠近,就被人攔住了。齊蔚心塞了一會,就重振旗鼓,每天都來附近溜達。今天運氣好,居然碰見他的馬車停在街巷外麵。一群將士牽開披風,一個接一個圍成圈。

齊蔚不知這是怎麼了,等了一會,披風散開,張以舟捂著嘴從圈裡走出來。

齊蔚趕緊跑過去,問:“張公子,你沒事吧?”

張以舟向她點頭致意,話卻是平荻回的,“齊小姐,公子無礙。”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齊蔚問,張以舟臉色蒼白,看著就有事,“水土不服?”

“齊小姐,”平荻道,“我們該走了。”說著,扶張以舟上馬車。

“等等,”齊蔚想走近點,被鐵甲攔了,她打開一個小盒子,“我,我就是想把你的玉還你,我贖回來了。”

張以舟看了看盒子裡的紫玉,“嗯”了一聲。齊蔚以為能過去了,攔著她的人卻還是不放行,平荻走過來接了那盒子。

車隊揚塵而去,齊蔚想了半天,確定剛剛平荻走向她時,冷冰冰的口型說的是:犯惡心,吐了。

“惡心?吐了?”齊蔚琢磨著,乾啥能讓張以舟吐得慘無人色?

張以舟回到府裡,漱了好幾口茶水才緩過來。

今天燕山國的使臣來了沉鵠關,跟張以舟談判。自家大門到了雍梁國的手上,燕山國隻能接受張以舟開的條件,做小伏低地答應水錢壓一半,旱季開關讓南都百姓引水,汛期開閘必與南都協同。

談判結束後,又諂媚地說送雍梁國一件大禮,以補之前邦交之失。十二個鑲金長盒呈上,打開,竟全是“少女”——那是用一塊塊少女的皮,縫出來的布偶。暗黑的針腳爬滿“少女”全身,血腥味彌散在屋內,叫人作嘔。“少女”的臉是從活人身上完整取的,額間點了梅花妝,唇脂紅得像人血。

所謂邦交之失,是雍梁國國主朱羨瑜聽聞燕山國的十二公主有傾城容顏,便寫和親國書去,說要迎娶做妃子。十二公主是燕山國國主司馬朝胤的心頭肉,才十七歲,怎麼著也不可能送來給快七十的朱羨瑜做妃子。於是便有了這一番事端。

朱羨瑜甚至下旨要張以舟把十二公主作為和談條件之一,遺憾的是,送旨的使臣在泉寧遇紛亂,“受襲,久不至南都”。

司馬朝胤必然是料定張以舟不會如朱羨瑜一樣胡來,才敢在吃敗仗的情況下,拿活人皮來惡心一把人。

張以舟麵對燕山國使臣,撫著那些少女,笑道:“貴國素來做不得精細手藝,沒想到在同胞身上倒是雅致得能繡出花來了。如此貴重之禮,我雍梁定然珍重以待,當呈以五國共賞,載以史冊,願天下後人皆頌之。”

和談結束,張以舟欣然帶著十二“少女”走出沉鵠關。可回府的路上馬車顛簸,到底還是撐不住,在路邊就吐了。

“公子。”平荻端著托盤進來,“嬤嬤做的八寶素粥,吃些嗎?”

張以舟拿起勺子,看那粥上孚著的紅棗,像極了“少女”的眼珠,整個粥的顏色都像血乾涸時留下的黑紅色。

平荻沒注意到張以舟凝神在想些什麼,拿出齊蔚給的那盒子,問:“公子,這個……”

平荻話還沒完,張以舟就抓過一旁盛漱口水的影青瓷碗開始吐。平荻忙給他點了幾個穴,讓他吐順點。

張以舟吐空了胃,乾嘔半響才停,揮手讓平荻撤下粥,今晚也不吃了。

“在燕山國境上找個地方,讓她們入土為安。”張以舟拿手帕擦著嘴,“還有這個。”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盒子,“扔了。”

“是。”

晚上,張以舟寫完奏折,正要寬衣歇下,張嬤嬤又端著東西進來。

“嬤嬤,我今天不吃東西,平荻沒說嗎?”張以舟皺眉。

“說了,但四季輪轉,三餐更與,不吃點怎麼行,”嬤嬤在桌上擺了一碗羹,“公子,這是用鮮果做的,嘗嘗吧。”

老人家對三餐有執念,缺一餐都不行,張以舟拗不過,隻好拿起銀勺。羹裡加了各種鮮果,白桃、柑橘、林檎……雜七雜八混在一起,意外得調和。粥新鮮,清爽,不至於讓張以舟的胃翻騰。

嬤嬤是張以舟父親的乳娘,年紀大了,想回鄉,張以舟便安排她住這裡。嬤嬤在這看顧著張以舟父親最後住過的地方,也住得心安。這幾年和街坊四鄰都熟了,對四周的事情如數家珍,跟張以舟念叨家長裡短。張以舟一邊吃,一邊應幾聲。一碗羹,細細嘗了小半個時辰。

“公子,這羹可還合胃口?”嬤嬤像哄孩子一樣摸著張以舟的頭問。

“甚好,”張以舟道,“嬤嬤做的東西總是好吃的。”

“嗯。”嬤嬤點頭,“是齊姑娘送來的。”

聞言,張以舟一頓,噎了,咳嗽著問:“嬤嬤……這……這……”

“公子放心。”張嬤嬤給他拍背,“嬤嬤和平哥兒都嘗過了,的確甚好,才給公子端來。”

張嬤嬤收拾碗出去的時候,忽而又道:“小公子,有些事本不該老婆子多言,可老婆子過了這八九十年,最懂人該往前看,向後停步是對不住人世這一遭的。”

張以舟垂下眼簾,道:“嬤嬤,以舟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