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昏庸,也知道覆巢之下,自己那些個三千佳麗早晚要被“銅雀宮深鎖二喬”,故而他是有心要將“法”扶持起來的。若朱廷和一派往國君耳邊吹《啟元律》的風,國君很可能默許他們重典嚴科。
張以舟讓劉鯤提及《啟元律》,是合情合法地威脅朱廷尉——要麼科考莫生事,要麼看誰扛得過“法”。
這麼一算,朱廷尉絕不敢冒險。
陶晨忻又問:“端木宇那滑頭是要從咱們這謀‘權’了嗎?竟有膽在幾大黨派麵前推這樣一份名錄,幫我們借題發揮。”
“不,名錄是他自己擬定的,我事先並未看過。”張以舟道,“他若還有入朝時的幾分氣性,推出來的人選就一定是有利於我們的。”
“張兄怎麼如此肯定?”
“陳睢的屍身,是他收斂的。”
陶晨忻眼神深沉起來,有些詫異道,“是麼?”
兩人正巧走至殿外,見長長的白玉階下,端木宇正離殿,他微僂著背聽身旁人說話,臉上帶著老好人的笑,頻頻點頭。端木宇給人的印象大多是駝著些背的,仿佛少時沒養成抬頭挺胸的習慣。不曾想這樣的人竟有膽為陳睢做身後事。
兩年前,陳睢在壽宴上呈上血書,國主大怒,其中一半的怒氣是陳睢在四國使臣麵前壞了雍梁的臉。國主謂佞臣妖言,叫人將其拖下去。陳睢知道若這次沒把天捅破,望城的生路就徹底斷了,於是憤然在金殿上以頭搶地,用命換來了徹查。
望城憑著陳睢的托舉,從散不開的濃煙裡望見了天光。但陳睢作為誣陷重臣的“賢睿王黨羽”,屍首被扔在亂葬崗,不準入棺,不得立碑。
“火葬,骨灰撒在望城山間。”張以舟低聲道。
陶晨忻想起望城救災時,禮部提過天雷降下大火是為神怒,須做祭禮平複上天的怒火,才能讓人世安寧。國主應允,遣端木宇去望城祭祀。
陶晨忻輕歎道:“陳睢和端木宇都是嘉成二十二年的進士,我記得那年有一道考題是‘何為平天下’。想來入朝後,雖各自在宦海沉浮,但文骨裡匡扶社稷的壯誌,確非考卷上的逢場作戲。”
說著,看了看張以舟那似乎波瀾不驚的臉,“張兄第一次高中,好像也是在嘉成二十二年?”
張以舟點頭,“那幅畫,便是在瓊林宴上所作。”
國主壽宴之前,張以舟在萬裡錢莊辦的易物酒宴上換到一幅觀海圖,圖上波濤洶湧的海景是嘉成二十二年的狀元張以舟潑墨所得。還有一首寫江山社稷的小賦,是入宴的進士一同填的。
當時張以舟盛讚陳睢寫的那一句,但提議把其中一字改成“馭”。賢睿王以為不妥,非要換作“浮”。
張以舟年少氣盛,當場和賢睿王辯一辯改成哪個好。最後是張以渡瞪了“愚弟”一眼,把張以舟瞪服了。左右為難的陳睢這才鬆口氣,在觀海圖上填了“浮”。
那幅畫被國主賜給了當時的一位重臣,後來重臣惹國主不悅,誅滅九族,畫也不知所蹤。多年後,再看到這幅畫,引少年人不服的字已經被抹去,換成了“馭”。而張以舟有印象,陳睢生平無所好,唯喜字畫,入仕前聽張以舟師承畫聖景鬆,特意求過他的畫作。
張以舟看到那幅畫,便知陳睢來都城絕不是為祝壽。壽宴裡,自己的大名赫然列在血書上。雖不知陳睢要做什麼,但張以舟賭他不是要害自己。
被帶入天牢後,來審自己的人拿出劉鯤帶著大理寺苦苦搜尋都找不到的一摞賬本,張以舟頓時明白了——賢睿王做事向來周全,貪贓枉法的事情從不留痕跡,既然外人拿不到證據,那便讓他自己拿出來。張以舟做誘餌,讓賢睿王把贓物往他身上潑。
而劉鯤這“神斷”當真就夠神,偏就順著草蛇灰線找到了原主。張以舟一翻案,就徹底翻了朝堂。
隻是陳睢為保周全,沒有留下一絲一毫自證清白的東西。張以舟能憑一幅畫,千回百轉推出陳睢的赤誠,卻找不到任何鐵證向天下人證明他的赤誠。青史上隻會寫陳睢依附賢睿王,以望城生靈塗炭為代價,構陷朝中要員,討伐賢君永昶王。
“春風又綠江南岸,張兄歸來的路上,可有瞧見望城的山?”陶晨忻問,“發新芽了麼?”
“遠山重重,新植的樹木尚不得見,但總會長成的。”張以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