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陸 天下可蒙,青史無庇(1 / 2)

登庸計·上卷 叁緘 4548 字 11個月前

張以舟從馬車上走下,親自遞上名帖,讓人把賀禮送進去。

景宅的管家連忙行禮道:“小公子,可有段時間沒來了,夫人一直念叨著你何時來呢。”

“趙叔,替我向師母問安,以舟公事纏身,不能常來探望。”張以舟道。

“小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夫人知道的。”管家欠身迎他,“今日能來,老爺和夫人得高興壞了。”

張以舟卻沒動身,道:“趙叔,我還有些事……”

推脫的話沒說完,一位穿著圍裙的婦人就從大門邁出來了,身後跟著一串男孩女孩,“什麼?今天還有什麼事大得過師娘?”

那婦人是景夫人,年近花甲,體態豐腴,但行動依然穩健,風風火火地走來。她手上都是麵粉,便直接拿胳膊來攬張以舟。孩子們圍著張以舟,“小叔叔、小叔叔”地叫。

“舟兒,師娘可等你好久了。”景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縫,“就想著你今日該來了,特意下廚做你喜歡的鬆糕,老頭的長壽麵都不做了。”

張以舟把孩子們一個個抱了一遍,道:“師娘,我給您和桃桃他們都備了禮物。”

“你哪次來沒備禮?看看這群崽子們,就巴望著你來呢。”景夫人半推著張以舟走,半大的孩子也都扯著他,“今個你來了,就得吃上師娘的鬆糕再走。最近有沒有說上哪家的女兒?師娘這有好些呢,高矮胖瘦,都好看得緊。師娘連名冊都叫人給你備好了,你翻翻看,一會就能吃上糕。”

張以舟被推拉著進門,連話都插不上。

“你啊,抓緊咯,趁師娘還沒老得走不動路,能再給你把孩子看大,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去,我給你顧好孩子……”

“師娘,老師未必想見……”張以舟話到一半,又被打斷了。

“我可不懂你跟老頭那些仁啊、國啊的。你在外麵是多大的官,師娘也不知道。你還喊我一聲師娘,師娘就隻當你是我的舟兒。”景夫人像風一樣帶著他穿過昔日熟悉的假山亭景,“你比那些個兔崽子省心多少啊,老頭還不滿意,我看他是越老越糊塗咯……”

張以舟跟著她,到底沒爭了。老師景鬆是天下聞名的畫聖,論學識也是數一數二的。師母景夫人卻不識字,一雙手隻會做粗活。

景鬆的發妻隨他入深山畫畫時,意外遭了蛇毒。她離世後,景鬆便續了現在的景夫人做妻子。她養著三個孩子,給景鬆生了兩個孩子,五個孩子各自成家立業,她又帶大八九個孫輩。景夫人一輩子都在內院忙活,因不識字,還被下人騙過欺負過,可張以舟覺得她什麼都知道。

景夫人讓張以舟在主廳裡坐著,真拿給他一本冊子,那冊子上畫了眾多女子,標了是誰家的女兒,年方多少,性情如何。

那畫明顯是景鬆的手筆,大抵是師母押著他給畫的。師母在每張畫冊上都做了標注,勾勾畫畫。比如在一個瘦弱的女子旁邊,簡筆畫了一個飯碗,還有一個小孩,估計是說看起來吃得少,容易得病,也不好生養。

簡筆畫下,批了八個字,“嬌若西子,娶之甚美”。猜也猜得到是老師在跟師娘慪氣,又不能明著說,隻得暗戳戳地拽文。畢竟在家裡,做主的是師娘。

“景兄畫技愈發高超了……”

“吳帶當風也不過如此。”

“謬讚謬讚,我這老臉都要紅個透了。”

一群老者高談闊論著走了進來。張以舟提起衣擺,躬身行禮,“老師,姚伯父……”

張以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圈人,這些人臉上異彩紛呈。有人在朝中履職,按規製向張以舟行官禮,有人熱絡地同張以舟敘舊情,也有人臉色忽然難看。

“你來做什麼?”景鬆近乎質問道。場麵頓時冷了下來。

張以舟此時說什麼都會是錯的,於是對景鬆說了祝詞,便要離開。

姚若周卻喊住了他,對景鬆道:“景兄,大好的日子哪有趕學生的道理,以舟哪做得不好,認個錯就是了。”說著,眨動眼睛向張以舟示意。後者卻隻對他搖了搖頭。

景鬆也絲毫不遠接姚若周的台階,背著手道:“我這宅子小,站不下丞相大人。”

姚若周看景鬆連正眼都不願給張以舟的樣子,一時有些不明所以。景鬆對張以舟千般嚴苛,卻也有萬般寵愛。姚若周第一次見張以舟,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景鬆來找他論道,抵達的時候,背上睡著一個白玉似的娃娃。姚若周笑他這是把哪家的公子拐到深山老林裡來了。

景鬆給張以舟蓋上被子,瞪眼說這是我關門弟子,你這什麼破地方,把我學生的腳都磨破了。

這老家夥對親兒子都沒這麼在意過。可如今景鬆的態度,卻也不是開玩笑的。

姚若周正欲叫張以舟再服個軟,旁邊一位故友鄭佰忽然問:“以舟,曲園的案子查完了嗎?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是流放還是如何,總得有個說法。”

“老鄭,都說了彆管了。”景鬆道,“張丞相給不了你說法。”

“這、這是何意?”

景鬆卻不說了,斜眼看著張以舟。

進大廳後便默不作聲的柳仙乘敲了敲拐杖,突然道:“令侄恐怕已經死在張丞相手裡了。”

“這?可是真的?”鄭佰盯著張以舟問道,見他沉默不語,頓時激動起來,“即便是按老祖宗的《啟元律》,曲園奸辱案的主謀也不過是流徙,何況遠成隻是被人拉下水!連這都城都沒有王法了嗎?”

柳仙乘捋著長須道;“令侄都沒進到刑部的大牢裡,如何用王法來審?”意思不能更明顯了。柳仙乘的門生遍布朝中,張以舟並不奇怪他知道私刑的事情。

得知侄子很可能慘死,鄭佰再顧不得文人麵子,憤怒地往張以舟身上撲。還沒靠近,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就橫在了中間。

自詡清骨的文人最受不得用武,鄭佰凶眉往劍上撞,卻被其他人拉住了。

“以舟,你說句話。”姚若周道。他後悔沒讓張以舟先離開了。

張以舟卻還是一言不發,手指磨著桌上放著的冊子書角。

場麵已經用不著柳仙乘煽火星子,文人抱團就夠燎原了。

“張大人,鄭家也有功勳的……”

“陶遇棠老先生若知你如此肆意妄為,必親手將你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