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至,暑熱未消。
終南山澗青翠如故,連綿的瀑流順著圭峰奔湧而下,擊打著陡峭的岩壁,彙入崖底那方深潭之中,終日回響不絕,引得往來旅人皆昂首駐足圍觀。
驪山腳下,達奚盈盈趕著她的驢車,行駛在北構而西折的藍武驛道上。
此處北仰南俯,地勢甚高,稍加留意,便可望見城北龍首原高地之上的那座巍峨宮室,到底是皇家居所,通天的氣派便不是一般的殿堂可以比擬的。
隻是碰巧天公不作美,長安城上空積雲如墨,今日應當……
“……應當是個好天氣。”
崔淼語氣帶笑:“為兄方才卜了一卦,東邊日晴,西邊積雨,雲層自東往西呈快速推移之勢,不出半個時辰,即可守得雲開見耀陽。今日若無意外,應當是個風朗氣清的好天氣。”
若無意外,那極有可能會生意外。
她這師兄彆的絕活說不準,就是嘴裡仿佛開過光。
好的不靈,壞的靈。
達奚盈盈沒有理會崔淼的說辭,隨手掏出一枚飴糖放入口中,嚼得滿嘴嘎嘣脆響:“師兄推演卜卦的本事比我還要不如,占星掐算這麼些年也從未靈驗過,咱們好不容易進趟城,不會撲個空吧?”
“郝掌櫃與師父原本就是舊識,看在他老人家的麵上,也不至於苛待了咱們。”崔淼懶怠的聲音從齒間逸出,“若非長安出了那檔子事,師父不知所蹤,師兄弟們又有公務在身,這等躺著就能數錢的差事也輪不到咱倆頭上。”
他換了個姿勢改為雙手枕在腦後,笑著:“郝掌櫃是個出手闊綽的老好人,他既傳信央求我興唐觀出麵,必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咱們去了,按著流程排陣布法,其餘瑣事一概不用操心。你我幼時隨著師父出入宮闈,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對付這等小差,還不是綽綽有餘。”
達奚盈盈默默歎了口氣。
倒不是對開壇作法存了什麼抵觸的心思,隻是一想到那封手信,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彆扭。
豐邑坊,這可是一個提及名字都腳底發軟、尾椎骨透著涼氣的地界。
全長安九成凶肆皆彙集於此,包攬了城中幾乎過半的喪葬服務。
賺得是活人的錢,做得是死人的生意。
對大多數人來說,出身即決定了命運的高度,福禍與貴賤亦由不得自己做出選擇。
但在豐邑坊內,眾生平等。
甭管你是官身還是賤命,遞交足夠的銀錢,總能找到最合適自己的那方棺槨。
死亡是文人學子們避諱不談的敏感話題,但於豐邑坊眾人來說,這是一件最被期待的幸事。
長安城多一個死人,豐邑坊便多一樁生計。
豐邑坊多一樁生計,興唐觀便多一份活計。
往年郝掌櫃店肆的法事,由葉法善領著幾位大師兄前去助陣,達奚盈盈露麵的機會不多,偶爾打打下手,外加負責幾位師兄們的膳食。
今兒首次獨挑大梁,像是天上掉了一塊羊肉餡的胡餅,叫人平白生出一種不勞而獲的惶恐來。
“我道行不高,又不太會說話,要是辦砸了差事,會不會影響師父在江湖中的地位啊。”
驢車拐過一道彎,撞上翹著肥臀正在閒逛溜達的大鵝,驢兒受驚,揚蹄嘶鳴不止,顛得崔淼一個彈跳坐了起來。
“你個呆瓜……好歹也是興唐觀出來的弟子,隨便畫張符紙舞個劍,這群夥計又不懂道法,能看出什麼門道來。”
“師門之中我排倒數第三,這狗爬似的字跡,真能唬得住人麼?”達奚盈盈一時犯了愁。
“再不濟還有旁的,用你最擅長的陰陽岐黃之術,捉個妖驅個鬼,唬不了彆人,還能唬不住這群下人?保管那姓郝的對你言聽計從、俯首帖耳。”
“可我不想隨便忽悠人,咱們是名門正派,師兄你多少積點德吧。”達奚盈盈愁得又多吃了兩口飴糖。
不料一雙大手從後斜插過來,將她喂到嘴邊的糖塊瞬間截了胡。
崔淼搶過達奚盈盈手裡的糖塊,一股腦兒全塞進嘴裡,大嚼特嚼,吃得心花怒放。
“要實在犯了錯,就說你是來終南山旁聽的。”
達奚盈盈訕訕一笑:“我心裡有數,定不會給師父師兄丟臉的。”
談笑間,三兩積雨雲自西向東飄忽而至,轉瞬便有雨珠滴落下來。
山穀之中,雨水來得急,密密麻麻像是在眼前拉了一道透明的幕障。
不止人受不住,山林間的鳥雀們也全都一哄而散早跑得沒了影兒。
黑驢撒開蹄子竄得如同禦劍飛行,達奚盈盈需得雙手掌力,方能避免它突然失控跌入旁側的深山澗穀中。
崔淼慌慌張張抖開枕著的包袱,翻出一柄桐油紙傘,俯身過去,撐在達奚盈盈肩頭,一麵望天,一麵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麼。
“十四,快,走小道,咱們抄近路殺過去。”
二人一路緊趕慢趕,入到長安城內,已是酉初時分。
連綿的雨絲在跨過延興門時便有了減退之勢,天色初霽,雲散日出,太陽升至頭頂,像是一張倒扣在半空的巨大的火盆,曬得人前額後背淌滿了熱汗,汗液粘著濕透的衣裳,黏膩膩得極為不適。
達奚盈盈將驢車暫時存放在西市邸店內,換了身乾爽的衣袍,趿上木屐,和師兄一道向著豐邑坊北門而去。
長安素來東貴西富,卻屬幾家不起眼的凶肆賺得最為豐厚,逆著人流朝南走,緊靠延平門,雀鳥都不願搭窩的地方,便是豐邑坊無疑。
郝家是豐邑坊的大戶,郝掌櫃家的鋪子正好開在坊內十字街口最熱鬨的位置,鑲金砌玉的門頭,上書“慈恩肆”幾個大字,用的時下最熱門的楷書,不知出自哪位文豪之手,但也符合他財而外露的奢靡性子。
往日大腹便便、恨不得把家底都穿戴在身上的郝掌櫃今日莫名隱了身,不僅沒有招呼小廝出來相迎,且門扉緊閉,擺明了不想開門待客。
這老頭,幾日不見都學會看人下菜碟了,仗著葉法善不在,明晃晃地欺負他們這群小輩。
崔淼麵色沉沉,上前猛一叩門,留達奚盈盈侯在廊下,足足等了好些時候,裡頭終於磨磨唧唧探出一個老蒼頭。
“法師是要化緣?不巧掌櫃的今日抱恙,恕不方便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