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盈盈剛踏進東跨院半步,腳下磚石還未踩嚴實,郝掌櫃鬼哭狼嚎的聲音已經清晰可聞了。
身旁的麻大還算鎮定,朝達奚盈盈和崔淼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幾步跨上台階,甫一推開房門。
撲麵而來的煙熏火燎味,嗆得三人差點沒背過身去。
崔淼喜淨,當即便不願再踏足了。
達奚盈盈耐不住好奇,跟在麻大身後,踮足小心探出半個腦袋,朝裡一瞥。
謔——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一身肥碩的郝掌櫃被扒光了上衣,遮住臉上五官,四肢捆綁正麵朝上仰臥在榻,在他身前,一個閭閻醫工正手握引燃的艾絨,從他雙·乳正中往下,順著經絡腧穴一路燒滾炙燙。
郝掌櫃肥肥的肚皮頓時火煙四起,伴著數個盞口大小的灸疤瘢痕,在裸肌上袒露,空氣中隱約彌漫起一股腐肉的腥氣。
醫工從容取出朱砂、紙筆鋪在案上,一手楷書揮就而成。
“啪”——
咒禁符貼在郝掌櫃額頭,哀嚎聲頓時消弭,這治病的活計就算告成了。
達奚盈盈知道,這是長安城裡當下最流行的艾灸之法,可祛風邪、治療病灶,對於尋常瘧疾頗有成效。
可郝掌櫃病情因鬼祟而起,與瘧疾癰疽毫無相關,怎會用這野蠻的法子來粗暴對待。
真是病急亂投醫,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
達奚盈盈走近了俯身過去,揭開郝掌櫃麵上附著的巾帕。
夥計察覺到她的動作,立刻跳腳閃退到了一旁。
達奚盈盈顰眉看得仔細,郝掌櫃鼻端的異樣,讓她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兩隻鼻孔各墜了一塊碩大的肉瘤,約有寸長,形如皂莢,從鼻下一直蔓延到嘴角,幾乎覆蓋了大半張臉,不是常見的疥瘡,顯得極為可怖。
達奚盈盈還注意到,這肉瘤似乎已與體膚融為了一體,隨著呼吸起伏律動,瘤肉表麵,筋脈血紋清晰可見。
郝掌櫃已經昏死過去,氣息慢若遊絲,達奚盈盈無法直接問診,隻能往前,再湊近了些。
“不對,這不是普通的肉瘤。”
她一眼看出其中的蹊蹺。
“普通肉瘤從鼻間上皮贅生,多為單側發病,伴隨麵部腫脹,有明顯的紅腫特征。郝掌櫃所患症狀與肉瘤不同,且這肉塊頂端還有一條根部,直通臟內六腑。”
她探出二指,搭在郝掌櫃腕間,屏息斂聲,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是越蹙越緊的眉頭,昭示著手下人的病情,似乎並不簡單。
麻大送走醫工回到榻前,招來兩個夥計去給達奚盈盈充當助手,自己候在一旁,默默看著,不說話,也不敢動。
崔淼長袖掩鼻,緩緩靠了過去:“如何?可看出什麼端倪。”
“若我猜的不錯,他鼻下長的應是息肉,息肉吸食人的精元而生,由體內血氣供養,待到成熟,會迅速膨脹,直至堵塞鼻口,使人憋悶窒息而亡。”
收回手,攏攏袖袍,達奚盈盈溫聲說道。
“可有根除之法?”麻大見勢往過一湊。
“貧道技藝不高,尚能、勉力一試……”
對上麻大投來的殷切目光,達奚盈盈底氣略顯不足。
麻大卻是拊掌悅道:“上清儀法師客氣,有您這一句話,掌櫃的必能安然無虞。”
“如此也好,貧道這就擬個方子,先讓掌櫃的試用幾日,若無意外,半月之內,息肉便可自行摘除了。”
硯內還留了點餘墨,達奚盈盈取來紙筆邊寫邊道:“內服辟惡散,外佩卻鬼丸。辟惡散以柏子仁、麻仁、細辛、乾薑和附子研成細末,配井水服之;另取武都雄黃丹散二兩,蠟和,調製成彈丸,置於囊中,待掌櫃的醒來,係在他的臂上。”[1]
崔淼跟著研墨,乖巧得不得了,見達奚盈盈寫完,自覺拎起來對著藥方朗聲複述一遍,語罷墨乾,再遞給麻大,有模有樣地叮囑道:
“記住上清儀的話,內服加外用,不可出丁點兒的差錯。”
麻大接過方子,小心疊好放入袖中,對著二人拱了拱手,無聲退出坐席,人已下到階沿,忽聽身後一聲喚道:
“貧道有一事未明,麻管事若得空,能否指點貧道一二。”
麻大腳步一頓,認命般轉過了頭。
達奚盈盈托腮,頰邊笑靨淺生:“事關你家掌櫃的,前因後果,還請莫要隱瞞。”
……
“事情大概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三人攜手入室,各自分席坐定。
麻大歎了一聲,滿臉的愁緒:“七月初,三郎陛下與公主爭鋒,此事鬨得沸揚,幾乎動搖了大唐半壁江山。長安城政局翻覆,羽林軍死傷無數,咱們坊裡大半的鋪麵,都被迫卷入這場血腥當中。
“掌櫃的與權貴交好,得了提點,撈了幾筆大的生意……為公主府的幾個幼子,置殮辦喪……一切過程都很順利,收屍、製棺、入殮、下葬,雇主出手闊綽,一口氣賞了八百緡錢。”
八百緡!此人絕非尋常富戶那般簡單。
麻大知曉二人心中所想,眸中卻不見喜色,苦笑一聲,道:“公主府的差事好辦,難的還在後頭。
“半月之前,掌櫃的碰巧接手了一樁冥喪。
“那是武駙馬堂妹家的嫡子,太平公主的親侄,少年韶秀,豪縱不羈,剛入羽林軍不過半載,若不是跟錯了人,上錯了道,也不至於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崔淼咋舌,不想此事竟與武家有關。
話題忽地扯遠,麻大清了清嗓子,接著道:“武夫人對此極為看重,多次譴人上門督工,掌櫃的誠惶誠恐,恨不得事事親為,棺材都已經打好,誰知竟出了那樣的事。
“店裡不知招惹了什麼邪祟,硬是被這東西纏上,爛皮子膏藥似的,甩也甩不掉。咱們這群人,八字命硬,常年與葬品打交道,自是不怕這些。可郝掌櫃卻不一樣,所有人中他最慘,被那妖怪纏住,先是昏迷了兩日,後來一病不起,躺著躺著,身子就徹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