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生計多集中在東、西二市,但各裡坊之內,店肆和攤販才是百姓參與商業買賣的最大主力。
未及宵禁,坊市街巷盛況非常。
有赤膊的胡人師傅梆梆打著燒餅;滿麵堆笑的大娘揭開蒸籠,吆喝叫賣著自家瑩白剔透的婆羅門輕高麵;金黃酥脆的芝麻胡餅剛剛出鍋,很快便被搶購一空;食客吸溜一口麵前的鴨花湯餅,被茱萸[1]辣得冒出鼻涕泡泡。
十字街口,藝人正在表演雜耍,大胡子呑下長劍剛從嘴裡拔出,另一夥伴緊隨其上,舉起手中火把,含了滿口熱油,一吐嘴,長長的火龍便朝眾人噴·射出來,惹得圍觀百姓歡聲不已,連連後退。
達奚盈盈深嗅一口空氣中飄來的胡餅香氣,再摸摸懷中僅剩的幾枚開元通寶,有些喪氣地垂下了頭。
租下這頭老驢已經花費她不少銀錢,若要額外開支改善夥食,著實有點肉疼。
還是回吧,吃郝家飯,誰讓她窮酸又摳門呢。
達奚盈盈伏在驢背上,默默歎了口氣,走了不過三五丈,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這驢子也是懂事,知道主人此刻的窘境,黑蹄一拐,主動將她引去人·流最為擁擠的街巷。
達奚盈盈隻好翻身下來,牽著驢子邊走邊打望,貴的吃不起,便宜的又不頂飽,唯有冷淘攤前人氣最旺,她徐徐靠近,豪氣拍下五枚銅板。
“來碗冷淘!”
擇了一處臨街的位子坐下來,達奚盈盈抽出筷子用熱水麻溜燙了一遍。
做完這些,她單手支頤,百無聊賴地數著街角路過的行人,想起近來發生的樁樁事,心裡忽似有千斤墜,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沉沉鐵鏽的味道。
倀鬼逃了,尋覓良久卻仍一無所獲。
寧一娘雖僥幸撿回一條性命,但照武夫人的手段,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至於郝掌櫃,商人重利,口中全無實話,許多細節尚待慢慢查明。
思慮間,身前食案碰撞,發出窸窣的聲響。
有人在她對麵落了座。
達奚盈盈無意瞥見一眼,沒吱聲,那人朝她看來,卻是點頭笑了笑。
她很快移開視線,轉向彆處,對方卻如老僧入定,沉默著,一瞬不瞬盯著她瞧。
秋意已深,日光並不見得有多熾熱,但午後的餘暉透過樹梢照在店肆堂前的空地上,卻似乎要比往日更加悶燥一些。
良久,達奚盈盈終於忍受不住背後那道過於灼熱的目光,轉過頭,沒好氣道:“閣下有話,但說無妨。”
那人見她主動搭話,麵露驚喜,果斷與她攀談起來:“恕某冒昧,敢問法師,可會占星卜卦之術。”
卜卦?
達奚盈盈一時無言,上下將他打量一回。
來人身著白衣,想必是個書生,年歲不大,二十出頭,按照本朝科考釋褐之難度,應是沒可能這等年歲就能中第授官。
書生所求,無非功名二字。
她胸中有了成算,看向麵前之人,自然帶了幾分了然的笑意。
“好叫法師知道,某乃留宿長安過夏[2]的進士,姓韋名素,今日外出,本想去西市墳典肆[3]選購一批書冊,不巧路過此地,偶遇法師,緣分之說,當真妙不可言。”
達奚盈盈竊喜,唇角募地上揚。
“某有一事所求,望法師成全。”
鋪墊了這麼多,終於切入正題了。
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肚子餓了就有人遞饅頭。
盼了好久!總算有生意了!
達奚盈盈壓下心底的雀躍,麵容沉靜,聲音平穩至極:“這個倒也不難……”
韋素眼中迸射出激越的光芒。
達奚盈盈正色道:“將你生辰八字和過往經曆一一說與我聽,切記,莫要漏掉任何一處細節。”
韋素早有準備,待袖中左右翻出兩物,恭恭敬敬呈上。
“某入京參加進士科考試,至今已有數個年頭,卻一再落榜,屢試不第,法師您給算算,某何時才能高中……”
達奚盈盈接過粗略翻看一眼,沒太放在心上。
自腰間解下鹿革囊,好一陣摸索,取出兩隻杯珓,若有似無地在韋素眼前晃了一晃。
確定閃瞎某人的眼後,她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韋素會意,再次摸入袖中翻找一圈,好容易湊齊十枚銅錢,哆嗦著手往案上鋪開。
“一點辛苦費,有勞了。”
達奚盈盈不是看不出來書生身上的落魄,隻拿了就近的五枚銅板,餘下的一半,她屈起二指儘數推還回去。
“五文足以。”
剛巧夠頓飯錢,她不做那坑蒙拐騙的虧心事。
韋素滿心歡喜,簡直感動得一塌糊塗,將餘錢收入懷中,滿麵期許地看向達奚盈盈。
此刻的她,猶如孔孟先賢齊齊附身,萬丈金芒不可逼視。
他沐浴著至潔的神光,對她微微一笑:“多謝。”
達奚盈盈拿錢辦事,動作很快,將杯珓合在掌心,默默祈禱後拋向半空,等杯珓落於案上,她伸手覆住,抬起頭,直直迎上韋素的視線。
韋素不解,有些納罕地指了指達奚盈盈的動作。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