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盈盈點了點頭:“杜佑民與娘子之間的情誼,貧道確有耳聞,但杜佑民之死,不知娘子是否知情。”
“我知道。”她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深吸口氣,嗓音斷斷續續,“我都知道……雖然我與杜郎緣分已儘,但畢竟‘夫妻’一場,他無故身亡,我也很意外。”
達奚盈盈端詳她許久,仔細捕捉每一個細節:“誠如你所說,對他情意深重,可還是離開他了,不是嗎?”
曹野那姬不置可否,淒然一笑:“他家有賢妻,功名利祿大好前程,怎會為了一個胡女對抗宗族,受人鄙夷,與其等到感情耗儘無力挽回,不如早點放手,好過越陷越深。”
“你真這麼想的?”達奚盈盈問。
“當然,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唐人的規矩,我還是懂的。”
“可他為你付出一切,最後相思成疾。”
曹野那姬斂了神容,閉目一瞬方才睜開,聲音有些急促:“煉師的意思,我怎麼有點聽不太懂,就算杜郎患病因我而起,可你也不該把他的死因怪在我的頭上。你是在懷疑我嗎?”
達奚盈盈隻是歎息:“貧道哪敢妄議刑獄之事,隻是好奇,娘子失蹤之後,究竟都去了哪裡?”
“我恩客不少,想納我的人也有很多,沒了杜郎,自然還有薛郎、崔郎、裴郎,隻要我想,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曹野那姬慢悠悠道,“都說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裡,那我又怎會把餘生全權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呢。”
達奚盈盈一哂,不知怎麼就挑起了這個話題,男女情愛之類的,她又不懂,這如何能聊得下去。
“你既有了新歸宿,怎麼那家郎主對你不好嗎?”
“那家夫人容不得我,阿郎私下找人偷偷把我送去道觀,想逼迫我做一個道士,我不願,與他恩斷義絕,為了生計,隻能再乾老本行。”
曹野那姬轉頭看著達奚盈盈,綻開笑顏:“煉師不懂我們底層討生活的女子有多辛苦,一個舞姬想在長安城立足,靠的是技藝,是才情,絕不會是一個男人的愛。”
她聲音放得很低,似在交談,又似在自語:“這世道熙攘往來,無不為利爭先,不是一個女子可以承受得住的。愛上一個男人,可以圖他的財,可以圖他的權,但千萬不要圖他對你的感情,那是傻子才會在乎的東西,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一旦他不愛你了,你就什麼也沒有了。”
達奚盈盈恍恍惚惚回到邸店,快速洗漱一番,合衣躺在榻上。
盯著頭頂的帳幔,久久難以入眠。
輾轉反側間,她聽到屋外響起走動的聲音,輕極慢極,隨後一個人影,路過門扉停了下來。
“叩叩叩——”三響。
她扭頭問:“誰啊。”
門外那人滯了一下,再次抬手,叩了叩門。
達奚盈盈翻身下榻,打開房門,小心探頭出去,瞅了一眼,頓時嚇得夠嗆:“郡王殿下!”
她揉揉眼睛,張大了嘴巴,眼神掃帚似的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我不是在做夢吧?殿下不是去驪山了嗎?怎麼突然回長安了?”
李適之伸出兩指把她腦袋推了回去,說:“我收到鬆陽的來信,說你人不在王府,我正好回京路過,便想過來看看。”他雙手環胸,睨著她,“怎麼樣,外麵住得舒服嗎?”
達奚盈盈有些尷尬,隔著門扉回話,甕聲甕氣道:“還……還行,不比王府,是差了些。”
“住夠了沒?”他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還沒。”她一口氣交了五日的房錢,這才住了三日,哪夠啊。
李適之扭過頭,沒好氣道:“那你繼續睡吧,以後都彆回來了。”
麵無表情步下樓去。
達奚盈盈隻猶豫了一瞬,趕緊提了包袱跟過去,路過賬房,還悄悄往裡瞥了一眼,心裡估算著,能不能退房錢,然李適之一個眼刀子飛來,她立即變得老實了。
月色瀲灩,天皛無雲。
李適之從拴馬石後取了坐騎,走過來,撈了達奚盈盈的行李扔在馬背,於她並肩一起朝著王府行去。
夜裡寒露浸體,穿著厚衣仍有些凍人。
達奚盈盈把手抄在袖籠裡,盯著腳下李適之削瘦單薄的影子,好奇地問:“殿下不是在陪聖上軍演嗎,沒有詔令,提前返回長安,算不算是抗旨啊。”
“軍演早已結束,可軍紀多有渙散,聖上不悅,貶了兵部尚書郭元振,又殺了太常少卿唐紹,受閱軍隊亂成一團。聖上乾脆取消了,說是要去渭川圍獵,我身子不適,先一步回來了。”
達奚盈盈接著抬頭欣賞起了溶溶月色,嘴裡嘀咕著說了句什麼,像是喃喃自語:“從驪山回長安,快馬需要兩個時辰,現在是亥時,最早也是從傍晚出發。”
李適之停下腳步:“怎麼了?”
達奚盈盈啞然:“沒什麼。”話音一轉,說,“就是擔心宵禁已過,城門不肯放行,那群大老粗們會為難郡王。”
李適之不以為意,輕笑說:“我如今的身份,他們不敢相攔。”
“可是魚符……”
“魚符?”
達奚盈盈怔住,一時無言,腳步卻明顯慢了下來。
她盯著夜色中李適之模糊的背影,張了張口,似有話說:“郡王……”
李適之背脊直挺,擰眉側目剜她一眼:“你今晚話怎麼那麼多。”
達奚盈盈搖頭,隻定定地看向他,須臾垂了眼,將腦中那抹異樣之感甩去,揚起一個笑臉,邊走邊道:
“殿下這兩日不在,京裡出了好多事情,你肯定都不知道。”
她隨口說著東西兩市鬥樂有多熱鬨,又說舉子們都已隨刺史陸續進京,長安多了好些陌生麵孔,還說起番國進貢來的稀罕方物,一臉憧憬興奮的樣子。
“還有還有……”達奚盈盈蹦蹦跳跳,繞在李適之身側,拊掌大笑,“聽說林邑國今年遣使來朝,獻了兩頭馴象,好多人都跟著看了去,殿下騎過大象嗎,跟騎馬有什麼區彆嗎?好不好玩?”
她一口氣問了許多,李適之一一耐心地作答:“林邑國自太宗時起便一直朝貢不絕,期間獻過犀牛、五色鸚鵡、火珠和奴婢等各色人馬牲畜,但若論新論奇,還屬馴象更受娘子們的歡迎,與騎馬是一樣的,大約更溫順些,倒不如騎馬來得自在。”
“是嗎?”達奚盈盈笑容僵在臉上,“殿下也曾騎過馴象?”
李適之矜傲一笑:“這又什麼可奇怪的。”
達奚盈盈抿緊嘴唇,不再說話,而是頓了腳步,眯起眼睛略含防備地望著他。
李適之蹙眉回頭。
兩人視線不期而遇。
達奚盈盈審視他半晌,冷冷發問:“你是誰?”
“你在質疑我。”他緊皺眉頭,不耐地催促她,“都這麼晚了,還不快走。”
“你不是李適之。”達奚盈盈一語道出心底所想,反而冷靜下來,“你究竟是誰。”
“李適之”沉著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達奚盈盈麵無表情,冷笑道:“你不肯說實話,可我早已發現了,你根本就不是恒山郡王,你是假扮的。”
那人果然嗤笑一聲,連扮都不肯再扮了。
“你倒是聰明,是我小瞧你了。”
她自認為裝扮毫無破綻,沒成想這小道士眼光竟會如此毒辣,一眼識破她的身份。
“說吧,什麼時候察覺到的?”
達奚盈盈聽她親口承認,自己反而好整以暇起來。
“你說聖上要去圍獵,你身子不適所以提前回來,可驪山到長安不過快馬幾個時辰的距離,你披星戴月而歸,若真馭馬不停,為何身上不見潮寒之氣,你衣袍未亂,鬢發未濕,你在說謊。此其一。”
那人還欲分辨,達奚盈盈打斷說:
“從驪山回長安最近的路程應是從春明門入城,再回王府,而你說見我順路,西市在城西,如何會與城東的春明門順路,你在說謊。此其二。”
那人緘默,閉口不言。
達奚盈盈側眸冷睨著他,繼續道:
“大唐律令,凡入城門宮門者,須驗明身份後方可通過,王公大臣,黔首百姓,概無例外。而你張口卻說守衛知曉你的身份準予放行,你是低估了我大唐守軍的能力,還是自信一個郡王的權力,可以大到藐視律法,出入不禁。
“且我提到魚符,你眼中的迷惘,分明並不知情,殿下離京前,曾將魚符給了我,沒有魚符,他不會無故擅離職守,隻能跟隨皇帝的儀仗,擇日返京,你在說謊。此其三。”
那人踏步走來,尤其不忿:“你說的這些,我都有詳細的理由可以解釋給你聽。”
“那最後一條呢。”達奚盈盈反問,“你想聽麼?”
那人偽裝的麵具終於撕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達奚盈盈眼神複雜,果斷轉過了頭:“大唐恒山郡王李昌,字適之,父為郇國公李象,祖父曾是太宗皇帝親封的太子李承乾。可你與我說話時,幾次提到貢象,絲毫不避家父名諱,又說自己曾經騎過馴象,如此荒謬之語,是為不孝,你在說謊。此其四。
“我不知你為何喬裝扮作李適之,又為何千方百計也要誘我出來,但你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為了對付我這麼簡單吧。”
“你果然聰明,我沒有看錯人。”他一步步逼近,黑影將她整個籠住,無一不是壓迫。
達奚盈盈看向眼前之人,頂著與李適之相同的眉眼和麵龐,咬緊牙關,隱隱有些不忍。
“豎子膽敢以下犯上,吃我一拳。”
她揮起左拳猛朝對方臉上砸去,等那人偏頭欲躲,使了一招聲東擊西,右手高舉,放出袖箭。
對方怒意暴起,恨得哇哇直叫:“臭招術,還想再使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