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又是如此這般悄無聲息的夜,空曠的魔殿除重樓外再無他人。紫光流轉的結界遮住了窺探的眼,也使殿中的聲音不能漏出分毫。
簡單的節奏,清淡的旋律,以及水漸風染、渾然天成的聲音。
歌聲就這般從一隻貝殼中滴瀝而出,被歲月記住的吟唱,單調地重複著某個固定的調子。
重樓一手按在貝殼上,另一手撐在尊座扶手上支著額,而後終於一擰眉,按在貝殼上的手向下一扣,歌聲戛然而止。
又是如此這般悄無聲息的夜啊。對這個聲音卻已然厭倦。
因為它早已不在任何人的喉中,隻是機械地重複。因為它早已漠然得不帶任何感情,荇藻萍荷的榮枯再不會對它產生什麼改變。
重樓紅色瞳仁微縮,指間開始使力。但最終隻是哼了一聲,將貝殼隨手一擲,向後靠住尊座,感覺到座上粗糲繁複的雕紋隔著布革印在背上。
鐘鼓長夜,星河曙天。悄無聲息地,如此這般又是一夜。
真是,知足得可笑。
魔界前任二把手禪位於溪風時,當著溪風的麵道:“後生可畏,吾輩衰矣。”
對這般評價,平素淡然處世的溪風此時也隻是微微頷首,權作謝意與告彆。
其實他心裡是淡淡的自嘲。一把手與二把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呢。
又一次被肘擊震開,這回是第六根肋骨與第七根肋骨之間,比上回低了一寸。重樓依然從未彈出臂刃。汗水滑過額際如星辰無聲墜落,溪風一手按住側腹,脊背撐著後牆,刷新了心中的記錄後,微微苦笑。
重樓反身落座,抬眼看向溪風。即使再多故作猙獰的紋飾,他還是那麼一張對魔而言顯得太過清秀的臉,似乎脆弱得不堪一擊。然而黑袍銀鎧之下,看似瘦弱的身體卻有著極佳的爆發力與靈活度。
溪風早已學會了如何在角鬥中均衡自己的智慧與力量。但是,原本他不過是一隻會鳴叫的鳥而已。
重樓回想起角鬥時他扣住的溪風的手腕,脈搏在他的指下突突地躍動著,仿佛隨時會暴起擇人而噬的蛇。他倏忽產生了某種想法,想要看看眼前還在喘著氣平複吐息的下屬究竟有著怎樣的軀體。
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覆蓋著勁瘦削薄的肌肉,肌理由於汗意柔軟地閃著光,淡青的血脈如水般流淌在蒼白的肌膚之下?
這種想象帶來的衝擊力令重樓頓時一驚。
他似乎,對溪風,產生了……欲望?
他對一個下屬產生了欲望?還是一個與他有著相同生理構造的?
不可能。心中一個聲音冷嗤著。重樓一手撫平額心。不錯,不可能,那一瞬間的錯覺現在已經過去了,如今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漸漸恢複過來的溪風從額前披散下來的碎發間看著他,淨藍的眼閃爍不甘:“我知道,你如同戲鼠之貓般看待我所謂的挑戰。”
重樓挑眉。打架的好處之一,便是此時溪風能夠不再以那種惹人厭煩的下屬腔對他說話。
“不,我很認真。”
溪風慢慢直起身來:“罕逢敵手的力量注定了你的睥睨。以我如今的螻蟻之力,無法改變你盲目的優越感。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能。”透明般的藍眼中淡淡的挑釁。
冷淡的一聲:“哦?”
“神界第一將軍飛蓬。”
溪風此後再未對他發起過挑戰。於是二人的會麵,又恢複了那種隻餘魔務可談的狀態。
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因為好奇,又也許是因為,他想要看看當自己輕而易舉地打敗溪風口中的那個人後,溪風會是怎樣的表情。
然而無論原因如何,總而言之,結果都是重樓直往神界找上了飛蓬。
於是後來,重樓不得不承認,飛蓬不僅是個好對手,還是一個值得佩服的對手。畢竟有著那樣的能力,還能夠處於那樣無趣的崗位上、呆在那樣呆板的世界裡這麼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漸漸地,重樓去神界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當溪風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獨立處理了太多超出自己職權範圍的事務時,才發現重樓前往神界究竟有多頻繁。
魔界甚至開始盛傳神魔即將結盟的流言,對此溪風隻是一笑置之。
於是溪風開始了在魔殿連夜處理魔務的生活。文書高高地摞在案頭,這些原本是重樓該做的。
然後,他在殿中聽見了,歌聲。
熟悉而美好得,令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經死去過一次般的歌聲。
合上貝殼時溪風的手微微顫抖著。而後他對貝殼施了束縛術,確保他在魔殿的每一個夜裡都不會再聽到這樣的聲音。
這樣能夠讓他覺得自己已一無是處、無處可逃的聲音。
溪風一直覺得,重樓總有一天會意識到,他還有著一界之主這個身份。然而魔界中其餘眾人卻不這麼覺得,長老們搬出神魔二界的宿仇舊怨,開始對溪風施壓。
然而即便是他,如今也很少有機會得見神出鬼沒的魔尊大人。
在案前微微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胳膊,燭火與影子一齊晃動著。溪風閉目養了養神。
作為夜鶯,他在能在黑暗中視物,但他還是喜歡在殿裡點一盞燈。
至少,這能讓他覺得暖和些。
睜眼時,他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一點黑影。他有些愕然地向黑影望去。
重樓不知已在那兒看了多久。
“終於注意到本尊了?”譏誚地一掀唇角,重樓走進殿內,“你倒是忙得很。”
麵對重樓有些不可理喻的任性,溪風沒有指出自己正在忙的事務原本該是魔尊職責所在。因為隨著重樓的靠近,他聞到了淡淡的酒味。
“主人,屬下以為您應當減少前往神界的次數,魔界近來已是人心不穩……”
重樓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溪風遲疑地停住了話頭。
“除了這些東西……你還能有點彆的話可說麼?”語氣帶了些微怒,比平常更深一點的紅色眼眸不滿地看著他。
溪風低頭:“屬下知罪。”
紅眸有瞬間的狂躁:“知罪?你有何罪?”重樓雙手撐在案上,微微傾身,“魔界若是沒有本尊,依然照常運轉。但若是沒有你……”長長的停頓後,不知為何,重樓卻沒有再說下去。
反身坐回尊座,重樓按著額際,微微眯眼看著仍舊低著頭的溪風,淡淡道:“他說,我應該放了你。”冷冷一提嘴角,“但我為什麼要放了你?”
溪風默然。他是真的想要他回答麼?他想要他怎麼回答?
一時靜默將魔殿籠罩。溪風便這樣一直低首,重樓便這樣一直看著低首的溪風。
終於重樓哼了一聲:“你繼續吧。”
著黑色鬥篷的影子從燈火下流暢地滑過,卻不知為何倏然停住了。
重樓拿起了一隻貝殼:“束縛術?”手中使力,“喀”地一聲裂響,“這東西既然沒用,也不必留著了。”
貝殼碎片在落地的瞬間被魔殿吞食。
溪風沒有抬頭。
溪風最終以一種令重樓震怒的方式平息了魔界蠢動的人心。
魔兵如洶湧潮水從神魔之井湧入南天門,一時喊殺聲震顫神界寰宇。
飛蓬那時候不在南天門。飛蓬正和重樓角鬥。飛蓬跌落了他的劍。飛蓬被天兵帶走。
重樓幾乎有些氣急敗壞地找到了站在雲頭觀戰的溪風:“你他媽的以為自己在乾什麼?”
“屬下在替主人表明立場。”溪風屈膝低首,“魔界長期以來對神界的立場。”
重樓怒極反笑:“本尊身為魔界之主尚且不知道魔界的立場是什麼,你連魔都不算,竟知道魔界長期以來對神界的立場?”
溪風刹那間臉色蒼白。銀黑紋飾之下原本倔強的淨藍雙眼,也隨之慘淡暗下。
怒哼一聲,重樓冷笑道:“算來這該是你第一次來神界。見到那隻鳥了麼。”
溪風沉默了許久,終於低聲道:“……見到了。”
“好得很。”陰沉著臉,重樓一摔披風,“現在,讓那群蠢貨趕快給本尊滾回來。”
在重樓身後,溪風以他聽不見的聲音輕聲道:“隻會有這一次。”
他費儘力氣才能夠到達一個足以仰望他的地方,怎麼能夠眼看著另一個人與他並肩。
但這樣卑鄙的手段,隻會有這一次。
此後便是長達千年的冷戰期。即便有關魔務處理,二人也是儘可能地不見麵,見麵也以最快的速度與最簡單的對話結束。
其間重樓遇到了一條正在修行的、能言善媚的蛇妖,那條蛇於識情斷愛有著流毒無窮的小聰明,在最短的時間內看穿了重樓的心思,還懶洋洋地調笑道:“魔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想要,要了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