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流雲浮萬千
序章
“容軒,情況緊急,你先乘著飛行器回去。”
戰裝女子將華衣漢服的少女放到戰艦外停泊的飛行器上,迅速對著少女吩咐。少女點頭,開口道:“母後,您保重。”
“知道了,你快走。”女子迅速關上了飛行器的艙門,轉身離開,容軒轉過頭,看向窗外飛揚的戰火。飛行器迅速啟程,瞬息間遠離了巨大的戰艦。
“王女殿下,您請安心。”操縱飛行器的飛行員微笑著安慰身後年僅十三,卻是這個國家公認繼承人的少女。容軒不說話,她操縱著手上的屏幕,無聊的拉近距離看著離她最近距離星球上的景象。
這個星球叫“瓦利爾”,是華爾德星係重點建設的星球之一,這個星球上幾乎每一樣物質都可以作為軍事材料,也正是因為這個星球的支持,才讓資源匱乏的華爾德星係擁有大量製造兵器的素材。
把屏幕調至可以清晰看到星球上人物的景象,她匆匆掃過各個地方,突然,安全區一對母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瓦利爾的保護裝置可以說是非常強大的,而安全區的保護設施更是讓人頭疼。一到戰爭時期,所有的平民都會躲到安全區,待到戰後再出來,這也是五個星係戰爭時唯一可以稱作人道的地方。
這對母子非常引人,因為他們的發色為純正的黑色。除了中東的帝君家族,當今世界已經很少有這種顏色的發色。
他們正在說話,少年興高采烈的在和他母親說著什麼。
那是非常美好的笑容,少年談不上任何涵養或者風度,誇張的舉止,不加收斂的笑容,張揚得宛如驕陽,一瞬間刺痛了容軒的眼。
容軒心上微微一動,看著那溫馨的畫麵,她突然生出一種,想要永遠將這笑容保留的想法。
“飛行器遭受襲擊。警告,飛行器尾部遭受襲擊。”
飛行器微微一晃,傳來機器冰冷的聲音。
容軒眼神一冷,淡淡開口:“迅速轉彎,甩掉它。”
飛行器加速飛起來,屏幕裡傳來女子斷斷續續溫和的聲音:“乖,好好等我。”
“飛行器再次遭受攻擊,保護膜受損。”
“修護保護膜,啟動查探裝置。”容軒緊張的握緊了椅子的扶手,麵上一片冰冷。
畫麵上,女子拉開少年的手,跑出了安全區。
保護膜迅速修複,卻仍舊一再遭受到攻擊,飛行員轉過頭來,慌忙開口:“殿下,是一艘小型戰艦,估計是跟了我們很久了。”
容軒抿了抿唇,立刻命令道:“使用粒子彈攻擊,立刻。”
“王女殿下,下麵是安全區。”飛行員有些猶豫,保護膜固然強大,然而作為會四射的粒子彈,少數粒子穿過保護層落到星球麵上,也會引起人員的死亡。容軒冷冷看向飛行員,走到操縱版麵邊上:“避開安全區,我來操縱粒子彈方向。務必一擊必中。”
畫麵上,女子慢慢歸來,少年的眼中有了溫柔而安心的光芒。女子拿著食物和水對著少年微笑,慢慢走了過去。
容軒迅速的按下發射按鈕,天空迸發出一朵燦爛的花火,她正準備擦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呼喊:“不要過來——”
她轉過頭,隻見那個原本有著溫柔笑容的女子一瞬間,飛灰,湮滅。
少年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滿臉的不可置信和驚慌,過了許久,他慢慢的跪到了地上,眼睛直愣愣看著女子消散的方向,流出淚來。
他的眼神如此絕望恐慌,好像瞬間被世界遺棄,失去了所有一般。容軒心上一瞬間抽痛,她顫抖著抬起手,想去觸碰少年清秀的容顏。然而,她的手卻從立體的屏幕上穿了過去。
她什麼都無法碰到。
她微微苦笑起來,真是,那不是,離她很遙遠,非常遙遠的人麼?
第一章
太陽曆3444年10月21日, “諾斯艾爾”星係以其總統於“中東”星係範圍內被刺殺為由正式向“中東”星係宣戰。隨後,五大星係中“華爾德”“貝羅斯”星係迅速參戰,中東星係拚死抵抗,西東星係作壁上觀。
十一月,中東星係新任女王,帝君家族第十七世“帝君容軒”與西東星係主帥“安逸”成婚,合並為一個星係,於3444年12月1日對外宣布,正式建立亞裔聯盟。
至此,第七次銀河係大戰正式爆發。
容軒坐在宮殿內,輕敲著黑白分明的棋子。這是帝君家傳承了多年的一種遊戲,在很多年前曾經風靡一時,最後卻逐漸沒落了下去。
“陛下,”她旁邊的少女有些焦躁不安的喚了她一聲。容軒斜睨了少女一眼,轉過頭來,繼續看著棋盤上的棋子。
“陛下,您不能不管不問,受到攻擊的是您的領土!”看到容軒默然的模樣,少女不由得聲音高了一些。容軒將棋子落到棋盤上,不慌不忙道:“莉莎,我已經將一切指揮權給了安逸元帥,我隻需要管理戰後的回複,戰爭時的一切,與我無關。”
“陛下,安逸元帥現在是在被夾擊!為了搶奪您的‘摩爾星’而被夾擊!”被稱作莉莎的少女上前了一步,火紅的瞳仁看向容軒帶了些鄙夷和憤怒。容軒再次落棋,抬頭看了旁邊的少女一眼。
這是安逸在成婚時給她帶來讓她頭疼的少女,據說安逸在戰爭中撿來的少女,倍加嗬護關愛,可是,他那樣的人,會因為愛心做這種事麼?
想起那個男子,容軒不由得捏緊了棋子。
那是一個宛如毒蛇一般的人,有著禮貌得體的笑容,麵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溫柔,完美而強大的操控著人心,不受任何人的束縛或羈絆。
她這一生精於帝王之術,鮮少有敵手,然而,卻還是讓他挖了個坑,她還必須得跳下去。她在無奈之中答應他的條件,在見到他的時候,她卻不由得苦笑。
所謂天理循環,大概就是這樣。即便隻有一麵之緣,但不知為何,她卻一直記憶深刻,即便已經過了很多年,即便他已經長高,長大,有了更加堅毅的棱角和冰冷的笑容,但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時,仍舊認了出來。
那個有著張揚笑容,毫無修養的少年。那個,她親手讓他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少年。
“陛下,所有的一切已經準備好了。”
老者從門口走進來,容軒轉過臉,看向門前恭敬有禮的人,這個國家安全部部長,科迪。莉莎不明所以的看著兩人,容軒看著麵前立體屏幕顯示的戰況,摩爾星上還有沒有疏散的人群,她玩弄著手裡的棋子,皺眉道:“再等一等。”
“陛下,真的要那麼做麼?”科迪有些不安的詢問。容軒冷冷一笑:“科迪,你覺得,瓦利爾有意義,還是一個小小的摩爾重要?而且,還要賠上華爾德以及貝羅斯這麼多的兵力。”
“可是……”科迪欲言又止,容軒看了一眼莉莎,打斷了科迪的話:“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已經和安逸元帥成婚,如今也沒有了中東西東之分,所以什麼戰略或者新型武器,也都不必保留。我和安逸元帥,會為你們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說完,她看著屏幕上已經撤退完畢的軍艦和民眾,重重的扣下最後一枚棋子:“開始吧。”
科迪一瞬間冷了臉色,鄭重道:“是。”
他走出去,容軒一顆一顆撿起棋盤上的白棋。她轉頭含笑看了一眼旁邊的莉莎,她蒼白著臉,顫著唇,指向了容軒:“你……你想要乾什麼?”
“我?”容軒輕笑起來:“我不過想試一試中東最新發明的武器,看能不能瞬息消滅對方的戰艦。”
“那麼一開始,你就是故意讓安哥哥陷入困境是麼……你早就安排好了,即使他死了,你也在所不惜是麼?你……”
“我怎樣?”容軒苦笑起來:“難道我做得不對?而且,你的安哥哥,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死?”
“萬一呢?!”莉莎大吼起來:“他是你丈夫,萬一他死了,你也不會心痛是麼?”
“我為什麼要心痛?”容軒收撿好了白棋,漫不經心道:“他先設計我,我再設計他,不是很公平麼?我為什麼要心痛?為了愛情?親情?友情?責任?莉莎,”她看向蒼白著臉的少女:“我和他之間,沒有這種關係,唯一有的聯係,不過就是這兩個國家。”
說完,她走出了宮殿,庭院內的陽光充足完好,她抬起手來,用手掌遮住陽光,通訊器突然有了提示,她按下接通鍵,麵前就出現了男子的容顏。
他坐在軍艦裡,麵上是溫和得體的笑容,黑色的瞳仁裡一片空洞無神,帶著些冰冷和決絕。
“容軒陛下,”他開口,聲音溫和,容軒漠然的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男子輕輕鼓掌:“我為您的做法喝彩。真是果斷的命令以及計劃,讓我帶領大多數的兵力在摩爾星周遭開戰,將貝羅斯以及華爾德的大部分兵力引到摩爾星,然後偷襲瓦利爾,並在摩爾星釋放大約是新研製的武器,以一個星球的代價,殲滅敵軍的同時搶奪了對方重要的戰地。太精彩了。”
“您是要指責我麼?”容軒淡淡看著對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難道,您也覺得,因為您是我丈夫,所以我不應該把您放入計劃之中?”
“不是,”安逸說得誠懇:“我是在讚揚您的聰慧。”
容軒不說話,她安靜的看著他。許久,她勾起一抹冷笑:“謝謝。”
所有人都說,她並不在乎她的生死。
所有人都指責她,她不應該這樣算計她的丈夫。
多麼可笑。
她等到他撤退才釋放了武器,導致敵方警覺的撤退了許多兵力。
她一直緊盯著戰況,將襲擊瓦利爾的軍隊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直到他安全無事才開始出發開戰。
她做的這一切算什麼?的確,她不在乎他。她不在乎那個曾經有著溫暖笑容,被她親手毀了的少年;她不在乎他帶給她國家巨大的保障和利益;她不內疚,不自責,她沒有在遇到他之後,他成為她的丈夫之後,然後一點點體會到他的冷漠,自私,陰暗,沉重之後,夜夜噩夢。
她不在乎他,她無謂他的生死。
如果連作為負罪者,作為妻子的她都如此,那這世界上,誰還會在乎他呢?
容軒關下通訊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第二章
太陽曆3445年3月1日下午3點49分,亞裔聯盟使用磁波武器,殲滅華爾德軍艦十三隻,摩爾星球宣布為廢棄星球,將無法再居住人類。與此同時,中東星係容軒女王閃電攻向諾斯艾爾星係,激戰兩個小時後成功占領‘瓦利爾’星球。瓦利爾星球的占領,實際上也大多預示了日後征戰的走向,這個所有物質幾乎都是各種高端技術材料的星球落入亞裔聯盟手中,奠定了亞裔聯盟日後的軍事基礎。
很多年後,留下為數不多的人類學習曆史的教材上,如是寫著。冰冷的文字,強調著結果和成就,完全忽視了當時戰火的彌漫和生命的消逝。
瓦利爾的重建很是順利,不過幾月便已經依稀有了戰前的模樣。
“到了。”安逸走在前麵,提醒身邊的人。
這一日,正是那個很古老的節日——清明。很是意外的,安逸居然約了她來踏青。
女子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荒涼的墓地。陵墓旁邊的雜草長了很高,鬱鬱蔥蔥,帶著些淒冷。
男子走進雜草中去,那個平時如此堅毅的身影在那一刻,好像突然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寂寞,憂傷,落寞,渺小,紛紛湧了上來。容軒跟在他身後,輕輕撥開那些雜草,走到陵墓麵前。
安逸不說話,溫柔的看著墓碑。墓碑上隻有兩個字“宋煙”。
他的目光如此溫柔且脆弱,宛若一個孩子,他伸出手去,修長的指尖觸到冰冷的石碑上,一點點劃過那個名字。
“這是我的母親。”他說。容軒上前一步,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轉眼看向墓碑上的名字。
“令堂對您很好吧?”容軒淡道,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看您的神色,很溫柔。”
“是啊,她一直是一個爛好人。”安逸感慨。
“好人會有好報。”容軒慢慢開口,似在提醒什麼。
“好報?”安逸的聲音帶了些冷意,聲音猛地一降,低聲道:“這世界沒這種東西。”
“安逸元帥,”容軒略有深意的看他:“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對等的,所以,不能作孽太多。令堂會有好報,隻是你不曾知曉。”
“我不曾知曉?”安逸臉上的笑容越發的冰冷,仿佛沉入一個不為人知的噩夢,而他在夢裡,不複強大,僅僅隻是個孩童,柔弱的臂膀,無法保護任何人。
“那為什麼,所有地方都相安無事,粒子束剛好落在了她身邊?為什麼,她如此真心真意愛著那個男人,最後的墓碑,卻還要等到我來為她修建?為什麼,她流亡十多年,辛苦十多年,卻連三年都來不及等我?!好人有好報?我不曾知曉?容軒陛下,那不過是您這樣的貴族善良的謊言而已!”
他步步逼近,失掉了一貫的風度。
容軒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單調的墓碑。
它如此寂寞,如此孤苦。
“容軒陛下,”安逸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顫抖的手緊緊握住墓碑的一角。眼前是十多年前流亡的時光,戰火,硝煙,哭喊的人聲,瞬間消失的生命。然後母親對他說:“呐,安逸,你在這裡好好呆著,我去屋子裡拿吃的。”
他不肯放手,緊緊抓住她衣角。
女子微笑著拉開他的手:“放心,沒事的,瓦利爾的保護膜很牢固,你看,沒有一顆導彈能落到這個星球呢。乖,好好等我。”
然後她轉身離去。他等她。等了好久,好長時間,她才出現在他視野,那麼溫暖的笑容,手裡拿著食物和水。
也就是那一刻,導彈宛如煙花般絢爛的在天空綻放開來,劇烈的粒子攻擊恰巧落在了她的位子。她麵色變得蒼白,對著他使勁大吼:“不要過來——”
接著,她的身體隨著聲音的傳達在一瞬間爆裂開來,血肉橫飛之後,變成粒子狀,消散在了空中。
他呆呆的站著,目睹著那一切。
待到一切完畢,這個世界就安靜了下來。
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這麼一個人,好像從來沒有過戰爭。
那麼,是不是,這全都是他的夢境呢?夢到有個女子每年過春節給他壓歲錢,夢到有個女子告訴他“你叫安逸,是因為母親隻希望你能一生安逸。”,夢到女子遠去的背影,溫暖的笑容,同他說:“乖,好好等我。”
——什麼時候,是個儘頭?
有能力去保護自己愛的人,強有力的手臂能夠緊緊抓住她,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園以及安定的生活,不用隨時擔心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會這麼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
於是他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向上走,向前爬。恰好成為了西東元帥流落在外的獨子,恰好有些天賦成為了從不戰敗的戰神,陰謀,手段,卑鄙,無恥,狠毒,鮮血,黑暗。靜靜的流淌過去,數十年之前的時光,數十年之後的時光,組成起來,就是他的一生。
“您大概,永遠無法了解作為平民的悲哀。如果我自己無法站起來,便永遠不會有人拉我。”
他將這話說出口的一瞬,容軒渾身微微一震。她抬起頭來看他,男子的容顏英俊蒼白,棱角分明,完全無法看出當年他曾如此無助的模樣。
容軒隻覺得心上好像落了根針上去,細微的,纏綿的疼。她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拉住他,但方才一有動作,她立刻清醒過來,在廣袖隻下收回了攤開的手掌。
——這一切是是她的罪孽。從她一開始見到他的瞬間,她就清楚的知曉著。
她是負罪者,她毀了他的一生。
“安逸元帥,您說這些給我聽,是為什麼呢?”
她克製住所有一切起伏的情緒,努力微笑著,詢問麵前這個曾將她國家逼入絕境的男子。
安逸苦澀一笑:“我隻是希望您明白我的苦衷,也希望您能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迫於無奈。”
“有意義麼?”容軒安靜的看著麵前的墓碑:“國家已經結盟,我最好的選擇隻是你。無論我再如何的不甘和怨恨,卻也必須為我的子民負起責任。如同我們的盟約一樣,至少在戰爭完結之前,中東絕對不會背叛西東。您不用說理由,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原因,當時沒有拒絕你,日後也不會背叛你。”
“得到您的承諾,我很開心。”安逸欠了欠身,麵上沒有一絲表情。容軒轉過身去,沒有答話,徑直離開。
“安逸元帥,我送您一句話——逝者已矣,生者卻還要繼續。”
女子的聲音隨風傳來,飄蕩在周遭,安逸看著她被風吹得飛揚的衣角,勾起一抹苦笑。他回過頭來,看著墓碑道:“媽媽,您怨恨麼?我在恨著,”說著,他的笑容逐漸冰冷:“很努力的,憎恨著這個世界。所有傷害了你,還有我的人。”
——包括他的妻子。包括所有愛他的人。
這一生,他大概,是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了吧?
再也不會有牽掛和愛戀,再也不會有依偎和寄托。
他所有的溫柔和愛,都留在了那個女子灰飛煙滅的那片刻。不曾向前。
他蹲下身來,輕輕的親吻了墓碑。溫柔的,小心翼翼的。
第三章
離陵墓談話很快就過去了幾個月,安逸不斷輾轉於各個戰線,許久不見,當所有微微起伏的波瀾情緒都快要遺忘時,這男子卻又因中秋的節日從前線趕了回來。
禮花在天空安靜的盛放,慶祝著節日的歡愉。她站在廣場,同所有人安靜的等待著來人。這一次,不止他將歸來,與他一同回來的,是華爾德戰線全麵崩潰的消息。曆史將記錄這一刻,亞裔聯盟星係上所有的廣播裝置全麵啟動著。於是,當全亞裔聯盟星係天空直播上,這個男子從飛行船上走下來時,整個星係都歡呼雀躍起來。
容軒安靜的聽著來自各方的歡呼聲,明顯的感覺到這廣場之外,這個星球之上,這個星係之中那些民眾雀躍而興奮的熱情。而他就站在她麵前,筆直整齊的軍裝,俊朗的麵容。她走上前去,為了表現兩個星係統治者完美的婚姻,她輕輕抱住他,而他便低下頭來親吻她的額頭。
他的唇冰涼得毫無溫度,宛如她那虛偽的擁抱。但他們仍舊要微笑,要擺著一付深情款款的模樣,麵對著他們的子民。
“我回來了。”
他開口,用微弱的聲音,平靜的說著這四個字。沒有任何感情的起伏,僅僅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他回來了。回到這個國家,這個位子,回到她的身邊來。
她渾身猛地一顫,那一刻,心上好像有根弦忽的響了一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種自覺:她是他的妻子。
聯姻也好,騙局也罷,她終究是嫁給了他。即使參雜了再多的陰謀與責任,麵前這個男人和她,卻也是彼此唯一停留的港口。在這亂世中漂泊的他們,唯一能抓住的,也僅是彼此。
她緊了緊雙臂:“歡迎回來。”
安逸低聲笑出來,然後對著鏡頭抬起了頭,綻放出一個宛如驕陽般奪目的笑容:“各位,告訴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從今天起,華爾德星係正式劃為亞裔聯盟範圍區!”
他說得那般激動,所有人都沸騰了起來。容軒輕輕放開他,轉過頭,對著鏡頭微笑。安逸握住她的手,拉著她走向早已準備好宴席的大廳,禮花在他們身後綻開來,玫瑰花瓣帶妖紅鮮豔的顏色,紛紛揚揚的落到他們身上。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美好,那一刻,容軒突然有了一種錯覺,她也許,也可以和他這樣走完一生。
來到宴會廳,所有人入座,他們二人說完祝詞後,宴席正式開始,大家一麵談笑一麵吃著東西,氣氛好不熱鬨。
“慶祝你得勝歸來。”作為兩個國家最高位的人,容軒和安逸有著單獨的一桌。容軒舉起酒杯,不甚熟練的開口。安逸得體的微笑起來:“您似乎不常做這樣的事?”
“我脾氣一向比較冷漠。”容軒吃著光飯,並不去夾菜。對於她來說,她並沒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東西,比如說米飯和青菜,送到她嘴裡都是一個味道。
“坦言自己的錯誤是好事,”安逸掃向她碗裡的白米飯,抽了抽眼角,順手夾了些菜給她:“但不要妄自菲薄。”
“安逸元帥,”容軒微笑起來:“我大概除了治理國家,就什麼都不會了……您要知道,在我讀書時代,我甚至連考試都是險險及格。”
“真的麼?”安逸有些驚異,撇了撇嘴道:“不過,我小時候也是什麼都不及格,我母親每次都要打我。她打我的時候我就跑,最後她總要被我氣死。後來我到了西東,成績一直很優秀。那個時侯,我倒是很懷念我母親打我的時候……”
他淡淡的說著,用著溫柔的聲音,仿佛回憶起了無比美好的過去。容軒緊緊握拳,儘量的控製著自己即將亂掉的呼吸。
她隻覺得心上沉重得像即將無法跳動,無法呼吸。
他不知道,他從不知曉。
如今這樣冰冷的他,這樣邪惡的他,這樣不折手段步步為營的他,是她一手造就。
她好像陷入了一個永無止儘的噩夢,如果說,一開始她見到他的時候是愧疚,是歉意,但隨著兩人的相處和磨合,那份愧疚和歉意,便成了一種沉重的罪孽。日複一日,不斷加深。
“容軒陛下,其實我們真可笑。”
男子的聲音將她帶回現實,她抬起頭來,容軒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安逸搖了搖頭,嘲諷的苦笑道:“容軒陛下,直到此刻,我才突然覺得我們像一對夫妻。”
“是。”
“容軒陛下,您會不會覺得您的名字太長了些?”
“呃……”
“容軒,”他輕柔的喊了一聲,容軒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他並不躲避她的目光,一如他做事的風格,從來不逃避任何事,包括他的婚姻。
“我們不可能叫著對方的稱號過一輩子。”他說。容軒看著他,想看到他心底:“你……想和我過一輩子?”
“你以為,我和你的婚姻會維持到什麼時候?”
“這不決定於我,”容軒苦笑:“而是您的態度。我若沒有估計錯誤,待到戰爭結束,您和我的關係大概就要終結。”
“以我的死為終結。”
她抬起酒杯來,用喝酒的姿勢遮住了她的容顏。
很久以後,據聞是安逸元帥親信的一位匿名人士留下的《安逸記憶冊》中,就記錄下了這段話。
他如是寫道:當時安逸元帥隻是苦笑,他的確是如此打算,但卻沒有料到被這個女人如此直接的揭穿。很多年後,當安逸元帥祭吊容軒陛下的陵墓時他同我說,他這一生再沒有見過這樣聰明的女人,也再沒有見過這樣傻的女人。所以,他注定隻能惦念她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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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結束後,容軒帶他去見莉莎。對於這個對安逸有著近乎病態迷戀的少女,容軒其實是微微頭疼的。
金色的頭發和灰色的瞳仁,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單薄的身材和蒼白的肌膚,襯得楚楚可憐。
看到歸來的安逸,莉莎臉上立刻露出了光彩的笑容——他平安歸來,沒有死在容軒的陰謀裡——她如是認為著。
她飛撲到安逸懷裡,興奮的喊著:“安哥哥。”
安逸將她輕輕放開,微笑著看著她。
他的笑容是如此溫和,舉止這般小心翼翼,仿佛抱住的是一個稀世珍寶。而少女則帶著欣喜的笑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英俊的側臉。那樣灼熱以及直接的目光,怕是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意思。
容軒不由得搖頭苦笑,這個情況,是應該叫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兩情相悅心不知?
“和容軒姐姐相處得好麼?”安逸詢問。莉莎撇了撇嘴,並不說話。安逸了然的笑了笑,轉頭看向容軒道:“容軒,看來你實在沒什麼親和力。”
容軒有些不自然的轉過頭去咳嗽了兩聲:“等她長大點,自然就知道我的人格魅力所在了。”
“想不到您還有這樣自戀的個性因子,不知道日後孩子會不會也帶有這樣的基因。”安逸隨口打趣,容軒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安逸微微一愣,隨即才想起來,如果她有孩子,那麼,也將是他的孩子。
不過,對於連手都還沒拉過的“夫妻”來說,考慮孩子,是不是太長遠了些?
安逸皺了皺眉,開始認真思考後代的問題。莉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容軒,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容軒不經意掃過這個孩子,察覺到孩子黯然的情緒,立刻道:“我出去走走,您陪她吧。明天我會親自安排她的一切,請您放心。”
說完,她就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看著她這般果決的轉身,安逸心中莫名其妙的浮出一絲煩躁不安。
每一次,她都從不曾留念。那是不是也代表著說,他們之間的關係到決斷那一天,她也是這樣毫不猶豫的轉身,沒有絲毫的掛念?
“你等等!”他追了上去,容軒在長廊處回過頭,看見男子追了過來。而後,他停在她麵前,對她伸出手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容軒輕笑:“我自己回去即可。”
“你是我妻子。”他認真的看著她。容軒垂下眼,看見他攤開的手掌,輕笑出聲來:“安逸元帥,您想要什麼?”
“我們並不相愛——”她含笑看向他的眼眸:“您不必為什麼東西,去禁錮您一生的愛情。您說吧,您要什麼?”
“容軒,”安逸放下手來,輕聲歎氣:“你何必把每一件事都想得如此糟糕?”
“難道我想錯了?”
容軒緊盯著他的眼眸:“您……真的沒什麼想要的?”
看見容軒的神色,安逸苦澀的揚起了嘴角。他把手放下來,安靜的看著眼前的女子。過了好半天,他淡淡開口:“容軒,你應該裝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曉,然後相信這就是我對你的愛情,接下來,幸福的度過這一生。”
“安逸元帥,”容軒轉過眼,看向長廊外的噴泉:“如果真這樣,那麼,我怕是早就死在了一場又一場的陰謀裡。”
“你要的是伏羲琴對吧?”
“是。”安逸一口應答。
“我要它。我需要用它,開辟新的戰場。”
“還不夠麼?”容軒冷笑:“你一定要把戰爭進行到底?”
“如果不統一,那這也不過是短暫的安寧。”
“那你就去統一!”容軒的情緒明顯失控,聲調拔高了不少:“中東我已經交給了你,你憑人力去做你的事,戰爭也好,統一也好,我都不會再參與,你何以至此!”
“華爾德的勝利不過是僥幸,”相較容軒,安逸倒是顯得異常冷靜:“那不過是因為我們恰逢華爾德內部矛盾激烈以及諾斯艾爾,貝羅斯猶豫出手而撿到的便宜。華爾德之後,貝羅斯以及諾斯艾爾即使無法攻擊贏過我們,但憑借其一流的保護係統,我們卻也無法進攻他們。所以,我們隻能用伏羲琴破壞他們的保護裝置係統。”
“你對伏羲琴了解多少?”容軒緊握住拳,冷冷斥責:“它是神物,千百萬年來帝君家族從不動用它,是因為它根本不能作為兵器!伏羲琴一旦強行沾染殺孽,那就會墮成魔物……”
“我知道,”安逸打斷她:“您說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我隻在乎結果就可以。魔物如何?神物怎樣?隻有能幫到我的,那才是聖物。”
說完,兩人都安靜了下來,容軒仔細打量著他,許久,終於罵出一聲:“瘋子!”
“您可以這麼說,”安逸勾起一抹勾魂攝魄的魅笑:“我給您時間考慮,但結果,隻能有一個,您必須幫我。”
“不然?”容軒眯起了眼睛。安逸輕笑出聲:“您可以試試。看看我會不會撒手不管,與諾斯艾爾結盟?”
容軒不說話,她轉過身,徑直回房。安逸抬頭看向上空,天空是一片慘淡的黑色。
莉莎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察覺到有人,安逸回過頭,看見一旁怯懦的少女:“莉莎啊……”
莉莎不說話,好久,她突然跑了過去,投入安逸懷中:“沒事的,我會幫安哥哥的。”
“安哥哥是壞人。”安逸撫摸著少女柔軟的發絲:“你要學著,不相信安哥哥的每一句話。”
“不要。”莉莎果斷的否決。安逸不說話,輕輕一歎。
他果然,是壞人呢……
第四章
這一次安靜了很久,諾斯艾爾和貝羅斯一直沒有什麼行動,安逸一直在皇宮裡陪著她和莉莎,但容軒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
“陛下,後日就是安哥哥生日了呢……”莉莎在一旁畫著畫,隨口說著。容軒有些遲鈍的抬起頭來:“生日……麼?他自己怎麼從來沒說過呢?”
那是因為,陛下您從來沒有關心過吧?”莉莎放下手中紅色的畫筆,換了另一個顏色。容軒看向遠方,慢慢微笑起來。
生日的話,應該送些東西給他的吧?
作為妻子的自己,都沒有注意過他的生日,那還有誰去注意過呢?
她站起身,走向了自己的臥室。
她呆了很久,很少做這種事,小的時候也隻是聽母後說過,所以即便隻是繡一個很簡單的蝴蝶,她卻也是繡的歪歪扭扭——即便她繡了一天一夜。
無奈的歎了口氣,她敲響安逸的房門,男子房間裡有著音樂的聲音,歡快的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男子迅速的打開門給她,腦袋上帶了一個大大的紙皇冠,房間裡是彩帶和各種酒,以及一地的狼藉。
容軒微微驚異,安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後不自然的解釋道:“習慣……呃……反正覺得,這樣挺好……剛才莉莎們又來過……熱鬨一下,這歌也挺好聽是吧?”
“生日快樂。”容軒打斷他的辯白,微笑著將繡好的手帕送給他。安逸接過手帕,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徑直道:“勞煩你費心了,先進來吧。我有話和你說。”
看著安逸滿不在乎的手下手帕,容軒眼神微微一動,似想說什麼,最後她也隻是微微抿了抿唇,跟著他走了進去。
安逸迅速的將沙發上的東西搬開,騰了片地給她坐下,容軒看著這平常的一切,覺得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溫馨。安逸坐到她對麵,推給她一塊蛋糕,摸著鼻子道:“不知道你會來,剛好剩下些,你就將就吧。或者,我讓人再弄一個來?”
“不用。”容軒淡道,端起麵前的盤子,吃起蛋糕來。
蛋糕很甜,有著入口即化的冰涼感。她一口一口的吃掉,對於食物並沒有特殊愛好的她竟然有種蛋糕很好吃的錯覺。
等她吃完,安逸倒在對麵的沙發上,漫不經心的找出話題:“今天下午你在乾什麼呢?”
容軒微微一愣,隨即淡道:“練字。”
她每日都會抽時間拿著毛筆寫寫畫畫,也不知道是寫什麼,這是他知道的。安逸沉默下去,容軒便也不開口。過了片刻,安逸抬起頭來看她:“伏羲琴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不可能。”容軒下意識的拒絕,斬釘截鐵。安逸冷冷笑開:“即使賠上中東,你也不願意?”
“可能麼?”容軒漫不經心的反問:“和您聯盟,不過是最好的利益驅使,如果過了某個底線,中東會考慮轉移聯盟對象,戰場上的事,誰有能說清楚呢?中東有磁波武器……”
“你不需要多說,”安逸打斷她,冷道:“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確定?”
“確定。”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間暗室。她被綁在椅子上,安逸坐在她麵前,溫柔的笑開:“醒了?”
她不說話,打量著四周,許久,她冷冷一笑:“果然。”
安逸將手環在胸前,帶著運籌帷幄的神色看著她:“把伏羲琴拿出來,我讓你走。”
“安逸元帥,你要知道,伏羲琴不是你能用的東西,”她悲憫的看著他:“帝君家傳承多年,能操縱者不過幾人,你……”
“隻要拿給我就可以了。”安逸不耐煩的揮手:“我總會想辦法。”
“我不會給你的,”容軒堅定道。安逸不說話,他按了一個按鈕,牆壁上就出現了十幾個人來。那些人都是平時侍奉容軒的人此刻他們都被繩子吊在牆上,似乎是昏迷了的模樣。
容軒突然明了他將做什麼,她冷冷看著他:“你以為他們能威脅我?”
“我不這樣認為。”安逸輕笑,走到一個人身前:“他們不過是引子,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善良。”
“安逸,”容軒看著他,輕顫起來:“你可知,傷害無辜,是有罪的。”
“罪?”安逸大笑起來:“容軒陛下,你一個帝王,和我說罪孽?你沒殺過人,你沒傷害過無辜?你告訴我說罪孽?你不覺的可笑麼!”
“是,可笑,”容軒閉上眼,苦笑起來。
——正因為我當初的罪孽,所以造就了今天的你。
——正因為今天的你,有了如今的我。
“會有報應的。”她輕喃。
“報應?”安逸冷笑:“什麼報應?我不怕。要是有報應,我怎麼現在還活的好好地?你怎麼還活的好好的?這世界上那麼多罪人,怎麼還……”
“你活得好好的?”容軒打斷他,悲憫的笑開:“我活得好好的?安逸,我們都活在黑暗裡,這叫活得好好的?看不見的未來,不敢看的過去,安逸,我們早已有了報應……”
“我沒有!”安逸大吼起來:“那不叫報應,活在黑暗裡又怎樣?我習慣了,我適應了,隻要能把他們拉進來,把曾經傷害過我的,傷害過我母親的人一起拉入地獄,我在地獄又怎樣?”
“在我幸福的時光,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所謂著正義的貴族,領導者沒給我什麼。你們所謂正義的戰爭,所謂時代的進步,創造了這世界的悲劇。但是我沒有責怪過,母親帶著我逃亡,帶著我流浪,我相信著總有一天會結束,而你們呢?重複著停戰,開戰。最後,奪走了我唯一的寄托和依念。”
“我什麼都沒了,你能體會麼?”他頓了下來,微笑著看著她。容軒全身顫抖著,不敢睜眼。
她知道,她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他絕望的,無助的神色,她親眼看到著……
少年被世界放棄的神色,放棄了世界的神色。她親眼,看著他走入了地獄,被黑暗包圍。可是,她不知道他會多麼重要……她不知道,他會成為日後和她牽絆的人……
她試了多少次……她多麼想,多麼想再看一遍他的笑容……
“我一個人,走了那麼漫長的路和時間。沒誰幫我,我往前走,不斷的走。黑暗怎樣?陰冷如何?我不怕!我早就隻是一個人,我怕什麼?哈……”
男子的聲音浮在她耳邊,容軒緊咬著下唇。
聽著他的言語,她好像落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樣沉重,並且真切的無力感圍繞在她周圍。她看著男子墜下去,他周邊似乎有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向周遭無限擴大,將她卷進去,卷進去。
“好吧……”她開口。
好吧,她退步,她示弱,她屈服,她忍讓。
她再無法聽下去,再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墜下去而不聞不問。她無力將他拉住,她隻能,陪他。
她在少年時代放棄了他。那麼,她在現在,陪著他。
“我幫你。你用不了伏羲琴,我來。”
她來。
怎樣的殺孽,她來背負。怎樣的結果,她來承擔。
安逸微微一愣,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的女子。
“你……為什麼……”他語不成句的開口。容軒不說話,隻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