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的春日向來比彆處來得早,素白的漏窗牆前,一叢薔薇早就開得熱鬨,紅粉點綴在濃綠中,陽光傾瀉其上,儘是盎然春意。
跨過漏窗牆,幾聲沉厚悠長的鐘聲響起,鬨騰的春意似乎也慢慢沉澱下來。
殿內燃著香,五色珠簾後,坐著兩個人。主位上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對麵的人一身月白色袍子,戴著束髻冠,端正跪坐著。他眉目垂斂,神色謙敬,旁人看來卻有種莫名的疏離感。
老太太臉上掛著和煦的笑,絮絮叨叨地同他說些家常裡短,這郎君大多時候隻是安靜聽著,偶有所答。
“琦兒幾時來?”老太太問他。
“蒼水境內近日出了幾樁失蹤案,姑父將此事交予他去解決,他大約還得過些時日才能得空。”
“唔。”白老太太緩緩點頭,抬頭看了眼門外,笑道,“今日你便陪祖母聊到這兒吧。”
淩棲風說:“無妨。”說罷,語氣加重幾分,同早早就候在外頭的人道,“進來。”
在外頭的正月聞言,戰戰兢兢走進屋,撲通一聲伏跪在地。他犯了件大事,又怕又急,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隻是吞吞吐吐說:“前些日子,小師妹說想出去玩玩,徒兒一時心軟,就答應了她。豈料路上出了些事,我同小師妹走散了。”
白老太太神色驟變,淩棲風問:“你們去的是何處?”
正月抖著聲:“見空山。”
淩棲風麵上出現了一絲不易教人察覺的變化,但很快又恢複如常。他低聲嗬斥:“胡鬨!”
白老太太憂心忡忡,卻溫溫和和,未見慌張:“怎麼會跑到那個地方去了呢?二郎,你先遣人修書一封,送去見空山。先前百越同各派立過和平之約,說明緣由後,應當會將若若平安送歸。”
淩棲風看著正月,問:“你們在見空山何地走散的?”
正月搖搖頭。
淩棲風掃他一眼,道:“你先去擬好一封信。”說罷,他朝白老太太拱手拜彆,正欲起身,卻聽白老太太說:“二郎,你不能去。”
跪在一旁的正月驚恐地抬起頭,他這是闖了多大的禍,竟還要連累師父親自去一趟。
“見空山同各派關係微妙,你是梧州少家主,若是貿然前去,怕是會生其他麻煩。”白老太太說。
淩棲風麵上沉穩:“正是因此,所以才該趁事情還未鬨大前,儘早解決。祖母無需多慮,孫兒會處置妥當。”
白老太太看著淩棲風,片刻凝神,轉而又鬆了神色,緩緩歎口氣,頷首默許。
因有神行訣,淩棲風未花多久,便入見空地界。甫至山腳,山中迷濛的水汽撲麵而來,一道來的,還有隨感應而現的靈紙鶴。
紙鶴翩躚停落在掌心那瞬,淩棲風心中升起一股酥麻又奇異的感覺,這感覺稍縱即逝,淩棲風未作細思,隨者紙鶴指引,趕往點血之人所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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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重歌又開始無聊地扔石子,她想到了還藏在山中的趙若若,她二人如今的希望可都拴在那隻紙鶴召喚而來的人身上。
今日,若是那人真有本事,放她出來。待她奪回門主之位後,她高低得把他當作救命大恩人,日日上香供奉。
步重歌的胡思亂想很快被打斷。
水潭前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道人影,在步重歌反應過來時,便見那人拔出劍,千鈞之力落下,潭前屏障瞬間化為粉齏。
崖壁受劍氣波及,步重歌所處的崖洞竟有搖搖欲崩之勢。步重歌腳尖一踮,飛身躍下,細碎的石塊在空中如星雨墜,她腰間係著的紅綢帶揚起,掛著的金鑲藍玉撞作一出。
潭前那人卻突然於半道將她截住,一隻手提溜住她的後衣領。
這姿勢實在不舒服,步重歌抬肘撞向身後人,欲要掙開。對方明顯一愣,旋即抓住她的手腕,步重歌反手躲開,在聽見他輕嘖一聲後,她被人摟住了腰。
落地那瞬,兩人四目相對。
一道驚雷在步重歌腦中劈響。
那些久壓於深處的混沌記憶重新浮上來,鮮活清晰。步重歌仿佛又置身於那個夜晚,潮濕,粘膩,肌膚上敷著薄汗,輕喘聲交織。月光自窗口傾下,落在他臉上。他的眸子是化不開的濃墨,將周身一遍遍臨摹勾勒。情.欲與清冷融合一體,如冰層下湧動的滾燙岩漿,違和又奇異,教她看得失神。
想起曾經乾下的這件荒唐虧心事,步重歌口乾舌燥。過去幾百年裡那段被竭力壓下的記憶,在兩人重逢時刻,又鮮活如昨日。
步重歌的目光飛快掃過他的臉,數百年未見,除卻那夜的意外,淩棲風給人的感覺依舊是那副閒人勿擾的冷漠模樣。但經過時間磨礪,他身上那股銳利勁兒變得內斂了,整個人更加沉穩,步重歌甚至從他眉眼間瞧出絲悲天憫人的味兒。
兩人挨得近,她鼻間能嗅到他身上淺淡的香味。
步重歌心虛地想,還是不必日日給他上香了。她強裝淡定,鎮靜地推開淩棲風。
卻發現攏在腰上的那隻手驟然收緊。她愕然抬眸,淩棲風一雙淡色的眸子正死死盯著她,那分慈悲意蕩然無存,眼神好像恨不得化成刀刃,要在自己身上剜出幾個大窟窿。
步重歌心中暗呼倒黴,誰能想到靈鶴召來的竟是一個大冤家。瞧他那神情,分明是要同她算清幾百年前那筆風流債。
步重歌向來能屈能伸,眼下打也打不過,躲也躲不過,索性沒臉皮地貼上去,先聲奪人。
她眉眼彎彎,笑著伸出手:“四哥哥,多年未見,想不到你還是個念舊情的人?”
手還未摸到淩棲風的臉,步重歌便捕捉到了他眉眼間明顯的嫌惡之情。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鬆開手。
他不僅鬆開了手,還將她扔進了水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