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歡在這膈人的稻草上躺著,鼻尖縈繞著四處傳來的怪味,倒沒有半點不舒服,睡得極為鼾甜。
於是他就夢見去日發生的那些事,林林總總全都湧進夢裡。
“提柳言歡!”司理院門口小廝高聲叫道。
幾個衙役推推攘攘著把柳言歡硬塞進衙門裡,其中一個踹了他膝蓋後窩一腳,他抽痛著一下子跪下來,刮了那衙役一眼,他還沒孱弱到需要人踹才跪的下的地步。
一個胖子坐在高堂上,穿的雍容華貴,在這大熱天可是催的他一身虛汗,卻仍死要麵子地裝出一副威嚴相。他低著聲音問身旁通報的小廝道:“蘇騫那老家夥呢?怎得還不見人影?”
“回王大人,蘇大人他有事需要遲些才能來,王大人可還要再等?”那小廝畢恭畢敬道。
王阜一揮手,道:“等等等,這事事關柳大人,可耽誤不得,你去差人催催蘇騫,他一個通判,不來像什麼話!”
“哎。”小廝應承著退下去。
這話說的聲小,本是不想叫人聽見的,卻全部教這順風耳般的柳言歡聽了去,暗自心道:“這王大人敢情就是個司理院管事的,以為是什麼狠角色,倒是我多慮了。”
沒想,這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蘇大人卻是讓這班子人硬生生等了半個時辰。其他人站著坐著的倒是好說,就是柳言歡要叫苦不迭了。
他跪了大半個時辰,膝蓋疼的要命,已經無暇去看案前坐的那胖子,沒料此時那胖子哼道:“蘇大人因事耽擱了,今日就由我來審你!”
柳言歡嘴上不懟他,心裡卻冷哼:“人模狗樣。”怕不是這胖子等得困了,想趕緊審完回府睡覺,摟著哪個美妾可比對著一個不知道是不是殺了人卻又偏偏要讓他認罪有趣得多。
“豎子該當何罪?”那胖子一拍案板,橫眉倒豎,一副嘴臉神氣的很。
“等等,您不該先審我一審麼?”柳言歡奇道,這胖子竟連流程也不懂麼?
“肅靜!還輪不到你一個豎子說話!”那胖子又叫道。
好在一個沒什麼眼力見的小廝低聲提醒道:“大人,他說的沒錯,您是該先審他,後判刑。”
王阜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反正不好看,冷冷怒罵那小廝道:“我審人,還不知道先如何後如何?用得著你去教?”
“王大人恕罪,小的僭越了。”那小廝惶恐道。
王阜也不理他了,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豎子,交代你的罪行,我倒還可以考慮給你減一點罪行。”
“倒也不必,”柳言歡咧嘴一笑,“我什麼也沒乾。”
柳言歡是讓一聲雞鳴聲叫醒的,這不醒倒好,一醒來又開始唉聲歎氣,昨天沒抱怨夠的,什麼世態炎涼,什麼懷才不遇,什麼人性涼薄,今天一股腦的全倒騰出來,好不痛快。
硬是從古罵到今,口乾舌燥,一上午就過去了,這秋後問斬頂多一月有餘,他就是罵到黔驢技窮,也絕不會使自己免受這牢獄之災,砍頭之苦,他暗暗叫苦,當初出門的時候怎就不看黃曆呢?
思緒纏繞至此,他不禁哀嚎一聲,臥倒在地上。一伸腿,差點踩到那位字麵意義上不知死活的獄友,那人還陷在昏睡中。
他縮回腿,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腳步聲。
腳步聲卻在此時愈來愈響,他的心震了一下,預感不好。
那聲音最後在不遠處戛然而止,像一隻手按在古琴的弦上,原本的旋律蕩然無存。
他坐直了身子,對上了一雙眼睛,掩住半分愣神,佯裝著肆無忌憚地打量起來。
那人蹙著眉,伏著身子,冷冰冰地望著他,臉上帶著些經曆幾許世事的滄桑,卻也掩不住年紀帶給他的一絲稚嫩。
一把佩劍,看著挺名貴。
一身隻來得及蛻下最沉重幾片的盔甲。
右手半握拳的虎口有常年刀劍傍身的老繭。
不等那人開口,他先發製人,露出一個燦若驕陽的笑臉,道:“將軍怎得有空來此?不對,我應該叫一聲,禾將軍,沒錯吧?”
“你是如何得知?”在獄裡還能似過得吃喝不愁一般?這倒是聞所未聞。還一上來就報他的名號,一點也不避諱的。禾肖年怔愣片刻,差點忘了自己說了要來殺一儆百的。
他搖搖頭,帶著些許得意地托著下巴,又好像覺得禾肖年這個問題是多此一問,挑眉哂笑道:“略有耳聞,略有耳聞。如今柳老爺身死,他膝下無子,來者又自帶一股殺氣,一身戎裝,這人不是其養子禾豐禾將軍,又會是誰呢?”
見他儼然一副把自己當監獄主人的惱人模樣,他火一下子起來,才想起自己到這裡的目的。
剛才他也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少年,十六七歲,不會比他大,一副皮包骨的可憐相,本來有些哀怨地端坐著,而今的笑容卻燦爛地很,掩藏著些書生氣,教這身囚服和一頭亂發遮掩起來的興許還有些彆的他看不出的氣質。
或許有些才華,但在這裡,犯了錯事便是要付出代價的。
若當真是他害死阿爹在先,他也不會為他求情的,會不會先殺了他再另說。
從適才的驚訝中調整過來,好整以暇,他也不打啞謎,開門見山道:“就是你殺死了我阿爹?”他語氣冰冷得可以把人凍上,當然,少年也不指望這位將軍能好聲好氣地質問自己是不是殺了他爹。
少年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道:“殺死像什麼話?按照那幾個官老爺說的,我那叫毒害。殺死,一般是指光明正大地打一架結果把人家殺了,這下毒多陰險,配不上殺死這詞。”
“……所以你是承認了?”禾肖年不吃這一套,冷著臉試探道。
“我不承認又有什麼辦法?人家說那是證據確鑿,百口莫辯。”柳言歡眯了眯眼,“不過,禾將軍對有養育之恩的柳老爺仙去沒表現出有多傷心,若不是才從邊地凱旋歸來,我都要以為是將軍害死了柳老爺,又嫁禍到我身上了呢。”
他腆著一張臉,說得頭頭是道,言之灼灼,跟當初審他的官老爺如出一轍。
當初,說是審他,實際上他一個詞也沒說,剛張口喊了聲冤就被拍板高喝“肅靜”,全程是那些哭哭啼啼為柳老爺“鳴冤”的官宦們在說話。
誰先開口挑起來的不知道,反正趕鴨子上架般熱鬨,要不是還有一口鍋在頭上頂著,他就笑出聲了。
王阜這人倒也是朝堂上的老熟人了,在一個皮包骨的少年身上能看見那貪生怕死豬頭的裝模作樣的姿態,尤其還算得上惟妙惟肖,禾肖年不由得想笑,但及時打住了,這個人一口一句彆人的話,一點自己的立場也不透露,合著是反過來試探他呢!
既然如此,那不妨將計就計。
“如此說來,你是一點也沒法給自己辯解了?你不想要個清白,我還想要個真相呢!”他擺出一副無奈欲走的樣子,歎道。
柳言歡當真沒見過這樣趕趟著給自己幫忙的人,果真眼睛亮了一亮,這麼說還真有個願意相信他沒有害死柳老爺的人了?信不信暫且按下不說,這可是個好機會,他柳言歡何時來的這等好運氣?
“你能告訴司理院的那胖子,我是無辜的,把救我出去嗎?”他眼巴巴地看著禾肖年,然而這位將軍隻是搖搖頭。
“那……算了。”他其實已經料到了結果,他現在不過是一個素未謀麵的窮小子,怎麼能希望一位位高權重的將軍幫助他?
更何況,他還背著一口害死他養父的鍋呢,就算不是他殺的,對於那些旁觀者,那些人還等著一個交代,哪怕是讓他當個替罪羊,也總好過沒人受罪,白死一個柳誌玄。
隻不過,他沒有擺出心裡的平靜,而是皺了皺眉,垂下了頭,身體隨著動作瑟縮了一下。
看著地上垂著頭的少年,在沙場上手刃數千敵人都不曾猶豫過的禾肖年卻心軟了,從戰場上帶來的一身戾氣此刻卻都消散無蹤了。
他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從小受到的關照卻是彆人不曾擁有的,他有養父,什麼也不缺,他手握兵權,百姓尊敬他,可眼前這個少年又擁有什麼呢?
他放軟了語氣,伸出右手,道:“那,如果給你時間,你能證明自己清白嗎?”
柳言歡愣住了,抬起頭看著這位少年將軍,少頃才回過神來,趕緊捉住他的手,生怕他反悔,抓得這位少年將軍反而一愣,隻聽得柳言歡鄭重其事道:“能。”
然後他看著將軍冒冷氣的臉上緩緩地漾出一個笑來,水光瀲灩般蕩開,又將手抽回去,聲音軟得像棉花似地道:“彆擔心,等著,我把你弄出去。”
他乖乖地坐著,一聲沒吭,像隻乞食的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