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看柳言歡一臉難以言說,愣了愣,道,“這裡,看不見我阿爹睡著的那間屋子。”
祠堂?柳言歡不知道他是出自真心與否,但若是拿這件事做擋箭牌,未免也太無情了點。或許隻是自己想太多了,有時候禾肖年表現得聰明過了頭,總教他忘了,這不隻是想查明真相的將軍,還是一個剛失去阿爹的孩子。
“抱歉。”他垂眼歎了口氣。
“道什麼歉?你明明什麼也沒做。”禾肖年背過身,坐在門檻上,迎麵是月光,背麵是斜影。
禾肖年又不說話了,好像方才那幾句也是可憐他才跟他說的。
“你剛才說,牢房不乾淨,我若沒理解錯,你是話裡有話?”
“是。”
“我很驚訝,將軍在司理院沒有人?”
“有。”
“……他在那裡查對於編出來的身份怕是不安全吧?他應該沒在那裡待太久,你出征的時候才讓他去的,身份做得沒什麼說服力,所以你想讓彆人去查?”
“……你已經知道了還要問我?”
“這不是需要跟將軍確認一番麼?”
“還看出什麼?不妨一起說與我?我幫你確認一下?”
“學藝不精,就看出這些,以後還得靠將軍多多指點。”
禾肖年背著身,看不見柳言歡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聽不出真假,就沒再說什麼。
柳言歡把自己泡進溫燙的水裡,除了那牢獄有點不舒服,他倒沒感覺自己有多大冤屈了,還能回這宅子裡,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哪怕是暫時的自由,也足夠了。至於那群當了官的傻子,他懶得追究。
柳言歡禁不住去瞧禾將軍在月光中的脊背,哪怕是在自己家裡坐著仍然如同在軍營戰場上,挺拔如一棵勁竹,卻有種落寞的感覺,仿佛他身邊沒有一起浴血奮戰的隊友,而是一人孤軍奮戰。
他沒頭沒尾地接上之前沒說完的話,沒道完的歉,“關於你阿爹,我隻是,不該提起來的。”
禾肖年倒真就續上了,“無妨,該傷的心,還是會傷的,自願也好,被迫也罷。”
該過去的,也總該會過去,時間,消磨一切,痛苦也好,歡愉也罷。
柳言歡笑了笑,“沒想到,將軍倒是活得通透。”比我通透。
柳言歡聽見禾將軍自嘲般嗤笑了一下,“通透麼?你那是不知道我內心所想為何。”
“哦?願聞其詳。”
禾肖年突然想轉頭看看柳言歡臉上掛著什麼表情,“每次看見你,我就想到我阿爹躺在那冰冷的棺木裡,而你好好的待在這人世間,就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何顏色。”
柳言歡笑了笑不作答,把鼻子和嘴唇潛進水裡,隻露出眼睛,少頃才重新浮上來,在禾肖年以為他被自己嚇著了的時候道:“可將軍沒有那麼做。”
禾肖年沒什麼感情地笑了兩聲,“你知道人從戰場上回來,總會帶回很多戾氣,我今日沒這麼做也隻是今日而已。”
“我以為你已經相信我了。”柳言歡道,眉眼低垂著,看不見眸子裡含著的光,語氣裡、唇齒間含著的戲謔之意卻是如晚間月色般朦朧不定。
禾肖年似是聽不出那抹戲謔,又笑了一聲,身子斜倚靠在門邊上,“理智告訴我要相信你,對阿爹之死的的恨意卻忍不住要……唉,算了。”
“忍不住什麼?將軍又想嚇唬我?”
“不是嚇唬你。我心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說,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沒來過京城,我阿爹就不會死。”
“你又繞回去了。”柳言歡托著腮,眼睛彎起一輪笑意,看著這位將軍沐浴在月光中身板習慣性挺直的背影,卻看不見那人的表情,更看不透他的心。
“我知道。”禾肖年仰頭看見那抹月光來處,“總是要繞回來的,若是世間事都那麼輕易就跳過去了,興許就沒那麼多的遺憾了。”
“……”柳言歡說不出話,這背後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因為,句句屬實。
“水涼了。”禾肖年這句話來的突兀。
柳言歡心道:“你又知道了?”
其實他知道的是,禾將軍的話說完了,他該回去了,從原來的牢房待到一個叫做“客房”的牢房裡。
水確乎是快涼了,待柳言歡著好一身換洗的衣裳走到門口,禾肖年才站起身,回轉過眼神,垂眸看著柳言歡濕噠噠滴著水的發梢,眼睛周圍是經了熱水的泛紅,一身白色薄衫倒似清透夏荷出水,被發梢滴下的水滴了個透,從下露出皮膚的些許紅,感覺和之前那個蓬頭垢麵的少年換了個人似的,帶了些仙氣,又多了些妖冶,目光交纏間將雙方眼底的餘溫涼意看了個透徹。
先是禾肖年愣了神,也先是他挪開了目光。
“將軍現在不想把我的心挖出來瞧瞧了?”柳言歡仰著臉,眼眸含笑。
禾肖年:“……”
這種事還能拿來當作玩笑話?你也不嫌瘮得慌。
“……我先回了。”逗弄完,柳言歡笑得很燦爛,眼底卻是涼的。
“將軍,不需要我去看著他嗎?”直到柳言歡走遠,候著的無彆這才上前問道。
禾肖年眯起眼睛,搖了搖頭,“我於他尚且有用,不怕他跑。”
無彆點頭表示明白,但是他打小一根筋,心裡仍是不放心,轉身依舊去了柳言歡廂房一側聽牆角。他知道自己還是孩子心性,對於世事仍是看的不透徹,雲裡霧裡的,無怪禾肖年當時隻派了無歸一人。
此時柳言歡正熄了燭火,準備和衣就睡,回頭看見窗戶上模糊的剪影,似樹影般影影綽綽,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托腮笑道:“多此一舉,以我的境地,跑不出京城便要被捉回來斬首示眾了,還怕我跑了不成?將軍不曾囑咐你什麼,自己倒是多心。”
無彆聞言愣了一愣,倒是跟禾肖年說的一樣,終是退開回了自己房裡。
日上三竿時分,兩人已經坐上馬車抵達了汴梁郊野的一處宅院,這是昨日托管家問到的,柳言歡那位同窗好友當時離家所說的宅子,正是那人父親舊識的一所彆院。
庭院深深,草木叢生,許是少人打理。柳言歡下了馬車,扣了扣門環,耐心等著。禾肖年自己在車上等,說辭是貿然前去說不定嚇著人,當然這也隻是說辭,不要打草驚蛇才是真的。不過他也沒算乾等,坐在邊上托著下巴遠遠看著那邊。
過了許久,一個小廝開門,探了探頭,一看是個沒見過的半大少年,定了定神,大大方方走出來,詢問柳言歡來者何人。
柳言歡眯了眯眼,這個守門的小廝是在等人,還是在害怕什麼人的到來?柳言歡回頭看了眼禾肖年,見後者遲遲不肯下車,也沒多愣,便令其通報自己一人姓名。誰知小廝進去沒多會就又出來了,柳言歡立時恍然,不對,這個小廝是在等他。
似乎禾肖年也察覺到了,沒等柳言歡反應便下了車,同那小廝要求一同前往拜訪。那小廝愣了愣,眼神閃爍了一下,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再重新進去裝模做樣報告一通,恭恭敬敬地將兩個人都請進屋去了。
相比庭院外麵,院子裡倒是井然許多,種幾叢翠竹,因著是些江南品種,在這東京裡大約是水土不服了些,卻也稀稀疏疏,隻是建築不至於經久失修,還算嶄新些。
跟著那步履匆匆的小廝,兩人隻匆匆忙忙掃了一眼,便進了內院。真是沒想到,這麼一個小地方,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建築該有的都不少,隻是麵積小點罷了。
禾肖年正走著,前麵的柳言歡回身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我現在有些慌了。”
“沒關係,就是敘敘舊。”他安慰道,隻不過不太擅長,又沒想到柳言歡會同自己撒嬌,語氣生硬的緊,於是說罷便閉上嘴不再吐露一言。
柳言歡把準備好的話又從嘴邊咽了回去,也沒再說話,抿上唇,裝了副乖巧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