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白日青天,東華門街上也是一派張燈結彩之盛景,可謂“太平日久,人物繁阜”。
街上逆著人流,兩個少年一前一後地走。
前麵的那個個子很高挑,是那種放在人流中一眼就能挑出來的高,眉眼鋒利,一襲孝衣雪白,神色卻是淡淡的,皺著的眉好像是他唯一關心的問題。
後麵的那個略矮一點,倒也是寬肩窄腰,隻是單薄了些,豔麗的五官被身上的白衣壓下去一些,正試圖從擁攘的人群中穿過,趕上前麵那個全然不顧他、走得飛快的少年。
“哎!”少年叫道,“將軍,你等我一下,我跟不上。”
禾肖年很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沙場上什麼情況他都能不驕不餒,沉得住氣,方才在蘇府裡卻是個例外,他腳底空得沒有著落,想找柳言歡說幾句話。
他對著他卻一句話沒說,他沒地撒氣,一拳軟綿綿砸在棉花上似的,柳言歡對當今局勢裡的蘇王二黨還不甚了解,就搭上了話,若是透露出什麼不該說的,對他們是致命的。
可現在柳言歡跑到他眼前,拽著他的袖子撒嬌似笑道:“阿年。”
這聲“阿年”叫得嬌嗔,比將軍二字入耳熨帖動聽得多,配上他那張一笑就將五官上的濃麗全然綻放出來的臉,有點叫人氣不起來。
“你彆叫我阿年,跟我阿爹似的。”禾肖年偷偷瞥了他一眼,還是一副沒好氣的樣子,但步子慢下來,順著袖子抓住了他細瘦的腕子。
柳言歡由著他抓著,一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紅唇微啟,露出兩顆虎牙,“你彆氣啊。我本來也沒什麼可透露出去的,反倒還套出點東西。隻怪那蘇家的態度可太耐人尋味了,是以我又重新回憶了一遍那日我們套蘇慕楓的話的前後,他這個人狡猾得很,可他憑什麼就這麼容易就被我們察覺了?如果我要栽贓一個人,我定要把自己的嫌疑洗得乾乾淨淨,斷不若現在一樣。所以我做了一個假設,如果蘇慕楓入獄,就在他們的計劃中呢?我做替罪羊,是第一層,而蘇慕楓做替罪羊,是第二層,所以蘇家才那麼快將蘇慕楓和自己解除關係。”
“不過既如此,蘇慕楓憑什麼甘做替罪羊?”
“這個我也想過,但都不成立,他驕傲,狡詐,沒有利益的事他是絕不會做的。他想要的,幕後的人給不了,他就不會去照做。”
禾肖年頷首,“手裡拿的什麼?”
“哦,這個,”柳言歡抓著那遝紙,熱風嘩啦啦掀動紙頁,“這宣紙材質倒好,我在柳府沒見過。”
禾肖年移開了眼睛,“這種紙東京到處都是,你若是想要我差人去買。”
“這是蘇家那位小姐整理的,她在查東京近日失蹤女子的事情,想請我幫忙。”
這時兩人走出了東華門街,人流漸稀。
禾肖年蹙著眉,悄悄鬆開了柳言歡的手腕,“你就答應了?”
“怎麼?”柳言歡仰著臉,“這個蘇玉不簡單,我聽見她跟蘇錦說皇城司的事情,說什麼易主的事,所以我想借這件事跟她接觸接觸,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有一點我很奇怪,皇城司現在在宋珀手裡,宋珀作為蘇黨,卻做著王黨的事情,皇帝信得過他?就算皇帝不知道,王黨也不會任由蘇黨掌握著皇城司的權。”
沒看一眼那邊馳過的馬車,禾肖年垂了眸,拽了柳言歡的胳膊帶到了自己近前,他沒在小巷的黑暗裡,看見柳言歡的眼睛裡閃著今夜的萬家燈火,“你還記得你說過,有些瘋子,要留在身邊最好麼?”
柳言歡半張著唇,感覺到禾肖年溫熱的氣息撲在他額頭上,下意識掙開了禾肖年的手,“所以,王黨故意的?把這個位置放給蘇黨來穩定局勢,好讓蘇黨覺得他們自己擁有更大的權力?”
禾肖年收回手,撇開了眼,“同時還能壓製我手裡的禁軍,一舉兩得。”
柳言歡靠著牆,大街的光堪堪觸及他的右眼,“那如果我想取代了這個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你要那位置做什麼?”
“阿年啊,咱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你要是手裡同時掌握著禁軍和皇城司,那皇帝老兒還能奈你何?”
禾肖年笑了,“美得你,不到那一天,他就該把我腦袋揪下來玩蹴鞠了。”
“那……”
禾肖年沒等他說完,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道:“彆說了,小逆賊,皇城司的要來逮人了。”
柳言歡的腦袋磕在背後的石牆上,嘴唇擦過那隻手上厚厚的繭。
他像是被電了一下,不知道是被那聲“小逆賊”,還是彆的什麼。
他瞪著眼,不輕不重地踩了禾肖年一腳,才被鬆開,他不想再呆在那個倒黴地方了,隻好繼續悶頭走,“我想說,那就算了吧,我暫時還不想拿你的腦袋踢著玩。”
禾肖年:“……”能不能彆接這麼瘮人的話?
柳言歡不再開玩笑了,“到家了。”
剛進了院子,無彆跑進來,叫道,“將軍!蘇慕楓,被放出來了!”
柳言歡臉色陰沉了一瞬,在這裡等著?那個人打得一手好牌,能把蘇慕楓弄進去再弄出來,還得再取得他的信任,下了不少功夫吧?
“你可知曉為何放出來?”禾肖年問道。
“不知,隻不過是說沒有殺人動機,無法定罪。無歸那邊還沒有其他消息,可能還要再查些時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關於你偷偷去找無歸的賬,我到時候一並算。”
禾肖年歎氣,對柳言歡道,“若是到這裡打住,我們可以不打草驚蛇,你也可以若無其事地離開東京。”
“你不想知道嗎?他們拿柳誌玄做事,追根揭底是為何?”
禾肖年笑了笑,似乎已經知曉柳言歡會選擇哪條路,道:“好。”
他極目望向遠處,一隻白鷺正掠過夜色闌珊,劃出一道極目不可及的長線。
柳老爺一案確有許多未解之處,可蘇玉答不出究竟是什麼,蘇慕楓在蘇家好歹是待了期年有餘,怎會落得一朝落難而滿盤皆輸的局麵,蘇慕楓怎麼看也是一聰明人,雖說走的路歪了些。
蘇慕楓想要免責是有機可循的,他卻偏偏選了自投羅網,據說,還是自己說漏了嘴。
蘇家想要保他也不是沒機會,可是卻選擇將蘇慕楓推向深淵,明則是保蘇家顏麵,實際有更深的顧慮也未可知。
可這是她自己家裡的事,一切都由她阿爹經手,她一個女子不便插手。
或許他們蘇門大家,並不會存在什麼……勾當。
不過,思及此,她抿起薄唇,一雙杏眼眯起來,纖纖細指拈起飄落桌上的花瓣,淡紅色的汁液從指縫間滲出。哪怕有,她也決不會讓彆人找出來。
既如此,不如搶過來,掌握在自己手中。
蘇玉將手指捏緊了些,薄薄的花瓣在她指尖皺起來,皺成一團紅泥,溫軟謙和的臉上泄出一個不露聲色的笑。
她提筆沾了墨,在紙上淡淡暈開一層暗紫,順著筆尖開出一串長夏紫藤。
“璽兒,”她喚來了侍女,“去幫我給哥哥捎一封信,務必要閉了人耳目。”
她信任蘇錦,但是他那些朋友,蘇錦自己信不信任都要另行彆論呢。
蘇錦大概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真的朋友,外人可能看汴京四公子就算是知交好友的明證,可他們自己心裡明鏡似的。
論及汴京的官家子弟中,才子濟濟,那些小有名聲善四書通五經的掰著手指也數不過來,更遑論那些一有什麼事便整座京城都要跟著搖上一搖的。隻要談及這其中事就要說到汴京四公子,蘇錦便是為首的一位,剩餘三人便是南家南藜,魏家魏萇弘,宋家宋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