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柳葉。嚇到姑娘了麼?”那人笑了笑。
她放下手,搖頭道:“沒有,沒有的事。”
“有人說過,姑娘長得挺好看麼?”那位教書先生笑得有些沒個正形,笑出了一對小虎牙。
“好……好看?!”她吃了一驚,“沒人說過。”
那教書先生用手裡的書敲了敲自己腦袋,“那是他們沒眼光。”
對麵院門敞開一道縫,“小鳳凰,怎麼還杵在那裡?先生該回家了,你還要從那裡叨擾人。”
“抱歉,”她擰著眉毛,又回身道,“阿娘,我馬上就回!”
逆著書院的大紅燈籠,那教書先生的剪影裹了層茸光,甚至眼裡也染了光,倒映了一隻鳳凰歸家的背影。
自此以後,她就日日去那個私塾了。
她聽他講《論語》,“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聲音很好聽。
有時目光交纏,她總是先移開視線,把臉埋進紙間陣陣墨香。那教書先生露出微笑,可她看不見那個他隻為她露出的笑容,隻是獨自羞得抬不起眼。下了學她就把案上的書往懷裡一兜,悶頭回家。
她又開始低頭走路,隻不過原來是害怕,現在是羞澀。
十六歲那年,她突然聽說他要離開,要外出遊曆一番,學成歸家。
她終於決定表達自己的心意。
下學時,她攔住了教書先生,慌張得說不出話。
“怎麼了?”他問道。
“你要走了,是嗎?”
他眼裡黯淡下去,“我也不想的,我……”
她那隻完好的眼睛裡有了淚花,“為什麼要走?留在這裡不好麼?”
他也有些慌亂,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我……原因我不能說,我很抱歉。你要安全地待在這裡,好嗎?彆忘了我,我會……我,我很喜歡你,所以,我不會把你丟下,我會回來找你。”
“我也喜歡你,你能不能帶我走?”她哽咽起來。
身後突然傳來了拍掌的聲音,“哦喲,看看,這麵具戴久了,連自己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了?要不要我幫你回憶回憶?”
接著一隻手伸過來,扯下了她的麵具。
她以為可以永遠擺脫的陰影突然衝進陽光裡,扭曲著,撕扯著,打碎了她的夢境。
她這才發覺自己現在擁有的一切是那麼易碎。
不堪一擊。
她捂著臉嗚咽了一聲,像是被撕下了一張皮,她的教書先生看見了她的另外半張臉,就不會再喜歡她了。
這個世上第一個說她好看,也是唯一一個喜歡她的人,也發現了她的真麵目……
她沒有把手放下,捂著半邊臉就逃也似地跑遠了,沒聽見背後發生了什麼,也沒聽見他最後說了什麼。
她孤坐在河邊,柳樹垂條將她的身形遮擋住,尤其是這張臉。
她沒來得及撿回她的麵具,不過等一會兒人都走了,她再回去撿應該也不遲。
她那隻壞掉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也流不出眼淚,可現在,那隻好眼睛也哭不出了。
她心裡堵得要命。
那張麵具帶給她的零星光明,在一瞬間被奪去。
而重新降臨的黑暗,愛上光明的她卻再也適應不了了。
她聽見遠處童謠響了。
一個聽不出是快樂還是哀傷的孩子的聲音。
風吹到,汴河邊,小姑娘,圍圓圈。
“我能讓你改頭換麵,煥然一新。”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鳳凰,可以再度涅槃。
“就是這樣,那天我問了鄰居,他們說小鳳凰她跑走之後就再無影蹤。我去報了官,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查出來,隻說讓我節哀,大概是想不開,跳了河。但是人沒打撈上來,不代表人就活著。”那位婦人頭上華發大半,或許是一夕生的,連臉上顏色也暗黃了不少。說到這裡,那雙在織布機上磨出老繭的手掩住眼睛,無聲地流了淚。
禾肖年皺著眉,事情變得有些複雜,或許是跟其他幾個一樣失蹤的,又或許不是,“這位教書的是何許人?你們可知道這個人的來曆?”
那位父親同樣形容滄桑,但他沒做過多反應,很快答道:“不算清楚,隻知道他是那位私塾的老先生介紹來的,那老先生跟我們熟得很,跟國子監的人也相熟,辦的也是正經私塾,應該不會找不清不楚的人到私塾裡來。”
無彆轉轉眼睛,道:“也是,誰會花三四年時間去接觸一位小姑娘,就為了讓她三四年後乖乖跟自己走?然後……我們還是去問問那老先生。”
禾肖年剛想說什麼,一隻手就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手的主人柳言歡突然道:“不必,我認識那位教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