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劈竹月典中取字 隻留下笑……(1 / 2)

蘇慕楓第一次離得老遠看見柳言歡的時候,就覺得他得是一個乖孩子,說什麼做什麼的那種。

一張臉白白淨淨的,眉眼生得秀氣,像個姑娘,一看就是那種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家公子哥。

可當那雙半垂著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他改了認知。

那雙眼裡,藏了一頭狼。

他時不時注意著這個剛來的男孩。

他偷著懶,從不好好練功,學東西卻很快。彆人紮馬步,他在一旁打哈欠;彆人學劍法,他還在一旁打哈欠。可每當老師父抽查他,他總能一步不差地將剛教的劍法打一遍。

直到一天晚上,他半夜上茅廁,聽見竹林裡颯颯風聲中夾雜著舞劍的嗖嗖聲,看過去時才看到這個男孩在月光下孤獨地重複著白天學過的劍法。

劍揮出一道道銀光,打在竹竿上,竹葉灑落一片,揉開了月光。他的姿勢是柔美的,動作乾淨利落,打出來的劍卻發著狠。

如果不是用的木劍,蘇慕楓覺得一定可以將那些竹子攔腰截斷。

月光一下被斬斷在眼前。

“敢說出去,我就弄死你。”那位男孩已經到了眼前,“下次就不是木劍了。”

蘇慕楓這才恍然幡悟,木劍已經橫上了脖子。

他趕緊逃走,心裡卻有了一個逃出生天的辦法。

第二日,他列隊的時候站在了柳言歡後麵。

如他所料,柳言歡昨天晚上並沒有看清他的臉。

“你為何不願練功?”

柳言歡回過頭,一雙眼半垂著,一副不耐煩搭理的樣子,眼裡的神卻瞪著他,不乏狠厲。

明明都是總角之齡,他卻是那樣的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

他自己沒有那樣的老成,隻能裝出那滿臉的豁達。

柳言歡就那樣看著自己,最後痞氣地勾起嘴唇,道:“嗬!我爹都不要我了,還練它做什麼?”

……

半山腰上,兩個孩子挑著水踏屐徐行,隻是山高路遠,山路又險,兩人不久便累得癱倒在地。

都怪他們倆紮著馬步的時候偷懶,老先生罰他們下山挑水。兩個人都不是體格健壯的,跑了一趟就要從台階上爬回去了。

兩人將水桶往地上一擲,背懶懶地就倚靠上了那嶙峋山石。

那個男孩折來一片竹葉,放在粉紅薄唇下兀自吹起來,聲音悠悠然飄上山巔,在山間霧裡來回繞動。竹林颯颯,竹葉聲夾了穿林打葉聲倒也彆具風韻,空氣的清甜倒也如酒醉人了。

他卻安靜得很,從懷裡掏出一本皺皺巴巴的書,開始讀起來。

那吹竹葉的孩子竹葉也不吹了,湊過來看他在讀什麼,看起來純粹是對書好奇,而不是對讀書的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詩經》?”

“嗯,你讀過?”他終於從書中仰起臉,詫異地看向他。

“那還用說?我阿爹藏書沒有成千也有幾百,我都讀了個七七八八,我還藏了各種話本,講些神魔鬼怪的,隻是後來……”這些話那孩子沒說出來,隻敢在心裡憋著,心道反正他從今往後再無阿爹了,提他作甚?是以隻是點了點頭。

他早已猜出這孩子大約是個大戶人家出身,但他最後沒提一字,隻是鄭重地點頭,道:“我前幾日借來的,你若是也喜歡看書的話,不如以後和我一道去藏書閣。”

那孩子竟不知這窮鄉僻壤,犄角旮旯裡的還有個藏書閣,眼睛忽地亮了,點點頭,道:“好。”

他不知道的是,那孩子也有好久沒讀過書了,上次說要教人的,還沒來得及讓那人叫自己一聲先生就離了京。

站起身來,竟是有了氣力,不覺著因為偷閒得來的罰有多麼受罪,兩人一道將水挑上了山。

那孩子倒著走了一陣,跟他多說說話,好讓他帶自己去藏書閣。

他看穿了這點,笑道:“你倒還有多餘的氣力,省著點吧,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況而你這般,且不說會不會被台階絆倒……”

他還未說完,前麵那孩子就讓台階一絆一下子坐到地上去了。

“你哪怕說快一點。”那孩子沒點好氣的。

他還沒怪他害得自己受罰挑水呢。

“你會聽?”他笑著扶起他,“水都快灑乾淨了,當心那老頭兒又責罵你。”

那孩子拍拍衣服,“無事,反正早晚離了這地方。”

他的眼睛閃著光,怠惰的眼皮此時在太陽底下透出了血色。

“我叫蘇慕楓,你叫什麼?”

那孩子挑起眉,“姓柳,無名。”

蘇慕楓樂了,叫了他一聲“柳無名”。

柳言歡:“……”

“喏,”蘇慕楓推開了塵封的門,大門驚聲尖叫了一聲,回蕩在典籍間,“這就是藏書閣了。”

“這藏書閣……也就有我家的書房那麼大。”

蘇慕楓白他一眼,“是,柳無名大少爺。”

“……去你的。”柳言歡走了進去,翻看了幾個架子,“書倒是不少。”

他修長的手指劃過幾捆竹簡,“就是讓蟲蛀了。”

“你事倒是不少。”蘇慕楓說著,坐在了他最常坐的位置上,也隻有那個蒲團是乾乾淨淨的,“能看就行了,誰要管那麼多?”

“也是。”柳言歡漫不經心地應著,抽出一本厚厚的《後漢書》,在塵霾裡翻了起來。

及相見,共語移日,握手極歡。

可他想見的人,已經見不到了。

其他人,再見,也沒什麼意義了。

他隻是希望,那個人千萬彆怪他一走了之,不告而彆。

他也不想的,他沒有選擇。

如果可以換他阿娘和阿姊活著,他可以待在京城,白白跟那個人一起習武也行,不讓他請自己吃那些涼果子也行。

那個人這麼直來直去的性子,知道了這件事,會很生氣吧?會恨他吧?

可沒有了阿娘和阿姊,這世界上就隻有他願意待他好了。

彆恨他吧。

再見他的時候,還要共語移日,握手極歡吧。

柳言歡莫名其妙要掉淚,還想一個不熟也不會再見到的人想了很多,連自己也覺得奇怪了。

可他摸著書上的墨跡,對蘇慕楓道:“我要給自己起個字,省得你叫我柳無名。”

蘇慕楓倒是沒什麼所謂,“什麼字?”

“言歡。”

崇盧山藏書閣雖小,隻一間小閣,書也不多,卻成了他們二人的天宮仙境。

自此,每日不論清修打坐,還是練功習武,隻要能偷得半日閒,兩人必定偷摸著跑去藏書閣,飽讀書籍。

昏暗燭光下,兩人書架前奔波流連的身影成了一道常見的風景。

“你說,這是何意?”蘇慕楓手指指點著泛黃紙頁上的字眼。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老子的《道德經》。

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