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劈竹月典中取字 隻留下笑……(2 / 2)

可他就是不知足。

他的心停跳了一下,垂眼,卻是蘇慕楓求知若渴的一張臉。

“就是說,不知足是最大的禍患,貪婪,是最大的罪過。”

“我不這麼認為。”蘇慕楓突然道。

“什……什麼?”他有些不可思議。

“我覺得這句話是錯的。”那孩子一字一頓,目光篤定。

這孩子少時不知聖賢書,他卻是自小受其教誨,聖賢之書,便如真理,罵不得,辱不得。如今這孩子的言論,將他自幼習得的思想頓時打得粉碎,這是他不曾想到的一條路,聖賢書中的內容,也可以是錯的嗎?

“如果我知了足,便不會再努力,我將安於現狀,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崇盧山,一輩子,和現在那群老頭一般,管教一些小孩子,無所作為。”男孩言之灼灼。

他愣了愣,他不想呆在這裡,他想出去,想有所作為,他不滿足於現在,苦苦追求,貪圖光明,難道是錯的嗎?

難道他錯了嗎?

假使他沒有錯,這和書中所言相背離,聖賢書也可以是錯的了?

他想起那人眼中的自己,一副不該存活於世的可憐樣,死的怎就不是他?那人的眼中,一派鄙夷厭惡,連他口中吐出的阿爹這個字眼都是臟的,惡臭的。

“不知饜足,屢教不改。”旁人罵他。

既然聖人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麼孰對孰錯?孰來評判?何時來報?惡報總要降在他們二人之一身上,他篤定。但是,若是聖人之言是錯的呢?

若是根本沒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又該去哪裡?

“你怎麼了?”那孩子不知曉何時發生。

他搖搖頭,道:“無事,我覺得,你說的有理。”

那孩子聽罷咧開了嘴,眼中乾淨得像山間的泉,“我說吧?我可是很有天賦呢!”

他也笑,隻不過是苦的,他靠過去擁住那個孩子,道:“謝謝你。”

“謝我什麼?”那孩子愣在那裡。

謝謝你,願意信我;謝謝你,願意陪我;謝謝你,不問為什麼。

可是眼淚似是堵住了喉嚨,他終是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兩個孩子淒苦中的抱團取暖,在這間逼仄狹小的藏書閣中,竟也這般溫情。

期年時光掠過。

“你可曾聽說過斷袖一詞?”他合上書,試探道。

“不曾,你隻我讀書涉獵沒你廣,不懂自然沒什麼,怎的?”蘇慕楓手中一直不離一本書。

“沒什麼,隻是一問。”他歎了一口氣。

“緣何一問?”蘇慕楓莫名其妙。

“你就莫要接著追問了。”他的語氣裡滿是“求你,彆問了”。

蘇慕楓隻好道:“那算了,你不願說我就不問了。”

可他私下裡查了很多典籍,才在《漢書》裡找到這個詞。

漢哀帝與禦史董恭之子董賢,兩個男子……其恩愛至此。

蘇慕楓:“???”

柳言歡這什麼意思啊?

“怪人。”男孩睥睨著,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蘇慕楓不理睬,但柳言歡氣不過,喊道:“說誰呢?”

男孩絲毫不怕,還提高了些嗓門,“你們兩個,都是怪人。”

“是,我是怪人,我不怕說,但是你,不能說他。”

“嗬!怎麼?你覺得他不是怪人麼?”

“你再說一遍!”他揪住那男孩的衣領。

“我再說一遍,你會怎樣?殺了我麼?”男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殺了他?他敢麼?他拿不準,如果殺了他,萬一被關個十年八年的禁閉,自己還有機會下山麼?

旁邊的孩子已經放下書,抱住了他,他愣住了,挑事的男孩見他鬆手,連忙掙開,整了整衣領,知道他傷不了他,又露出壞笑。

他又想上前給他點教訓,但抱住他的胳膊抱得很緊,他掙不動。

“彆犯傻,我們還要一起下山呢!”那人抬了抬頭,鼻息就隔著薄薄一層衣衫透進去,很溫熱。

柳言歡突然就想起那個冬日,那件外帔,那枝梅花。

也是這般溫熱。

可惜,不屬於他的溫熱,總是待不久就散了。

他希望這次,不要散得這麼快。

他聽見蘇慕楓對他道:“你還記得嗎?我們,要一起下山的。”

他緊繃的肌肉鬆懈下來,“我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呢?”

蘇慕楓心裡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撞出一個豁口。

他突然感覺很抱歉,突然想要跟他一起闖蕩江湖,突然不想回到應天府那個逼仄的小室,突然不想看到柳言歡知道自己在利用他的時候的臉。

那雙眼看著他,依賴著他的陪伴。

他突然害怕了。

山上並沒有什麼時間觀念,隻知道早上雞鳴便起來晨修,日上三竿便紮馬步,日落便回到榻上;隻知道一日三餐,一頓不少,卻清淡無味的很;隻知道那些老者每日讓他們學輕功,格鬥,劍法,日複一日。

或許,其他那些弟子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是這兩個少年並不,他們年僅十二歲,卻是習得一身本領,滿腹詩書,正處熱血年華,一門心思想在山下闖出一片天地,整個大俠什麼的當一當。

四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在他身邊陪著他四年的這個夥伴,就像知音,古時候有個叫王子安的便如是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我想下山了。”那個少年道,一身紅衣在竹林中很顯眼,他總是一眼就能看見,飄曳的形態當真像一朵紅蓮,“我在山上待得太久了。”

他正躺在竹林裡一片空地上,白衣衫沾著些塵土,顯得灰撲撲的,捏一片竹葉,吹出幾種調子,聞言把竹葉從唇間拿開,道:“好啊,何時?”

“現在。”

“什麼?”

“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少年垂下眼睛,那雙飽含詩意的桃花眼散了些許光彩。

我明明不是那個意思的,你知道的。

“我不是……好,就現在,你要拿些什麼東西嗎?”

少年回頭向山頂望了一眼,毅然決然道出一句:“在這裡,我沒什麼可留戀的,也沒什麼想拿走的。”

“我也沒有。”他粲然一笑,露出兩顆虎牙,“那便……走吧。”

“言歡,”他突然叫住他,“我們下了山,又要去哪裡?”

柳言歡頓在那裡,“不是去四處遊曆麼?”

蘇慕楓垂下了眼睛,“言歡,我可能需要去尋求一下我爹的意見。”

柳言歡沒聽他提起過家裡的事,一直以為他也跟其他人一樣,是那種無父無母,被送養到崇盧山的。

但是,在他眼裡,不會再有像他阿爹那樣十惡不赦之人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

兩個少年飛身下山,輕盈如飛花,一朵紅,一朵白,在蒼竹中穿行,隻留下笑鬨一串,和四年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