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舊年風沙新斫琴 一個大男……(1 / 2)

梁氏琴舍前長風灌耳,帶著陰潮的濕氣,好像江南的梅雨也隨他到了汴梁。

柳言歡回過頭,才發現禾肖年早已被下屬叫走。

他這時才明白,他算什麼呢?

一個外來的戲子,萍水相逢,僅靠一身武藝和一副看不清真實麵目的麵具,再加上他對京城要亂的那番評判引起了將軍的關注。

失了興趣,接著自然就是不告而彆。

跟禾肖年不同,柳言歡對禾肖年這些年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耳朵無處不在,哪怕是一個山間林道也能聽到樵夫的談論。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跑回去,隻好裝聾作啞,可那些他想要屏蔽掉的聲音,卻全部湧進耳膜。

他離京那年,禾肖年隨父出征,一同前去的還有禾肖年的母親。

那場,風如徜,沙飛揚,席卷過禾肖年的童年,將那段時光塗了個麵目全非。

阿爾赤的父親阿依打——當時的遼地之主——一箭穿心,將禾以寧釘在極北之地的城牆上,血流了又乾涸,北地的兀鷲盤旋著,準備等那群人走了,俯衝下來啄食他的內臟。

阿依打讓小禾豐在那裡看著,瞠目欲裂。

禾以寧始終高舉著頭顱,仿佛被羞辱的是遼地之主。

阿依打跟他對視著,卻被自家的風沙迷了眼。

“放吾兒回家——”禾以寧的聲音蓋過漫漫黃沙,準確無誤地鑽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際。

回家——

可禾豐的家,不是汴梁城,而是他阿爹阿娘身邊。

“求我。”阿依打不屑地垂眸望著他,一雙綠眸像一頭狡黠的老狼。

禾以寧沒有說話,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如鷹一般回瞪著他,好像他已經透過那雙眼,看到了狼的死期。

阿依打不屑於囚著一個小孩,他也知道從禾以寧那裡他根本不能享受到折磨人的樂趣,這個漢人,哪怕是輸,是死,都帶著一種令他畏懼的氣質。那種他寧死也不願承認的氣質。

他毫不懷疑,禾以寧是不會苟延殘喘的,他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強硬下去。

若不是立場相反,他或許會欣賞他,但也隻是或許而已。

而今禾以寧隻是吊著這口氣,本不該有的戾氣與威嚴並存在這位漢人身上,本該有的樂趣他也沒有得到。

現在,他沒殺他,也隻是因為那種不能說的恐懼束縛著他的雙手,而他卻隻能不斷自欺欺人:不能讓他好死。

他咧嘴笑著道:“好啊,放了他,把那個……也放了,護送這位小將軍回家。”

禾豐慌張道:“不!阿爹,我要留……”

禾以寧看向他,麵目柔和下來,語氣中卻帶著教訓他的時候的威嚴,“聽話。”

被解綁的副將深深看了禾以寧一眼,眼淚就掉下來了,“將軍。”

禾以寧又看向那位副將,“你知道規矩,把吾兒帶回去,還有吾妻……”

“等等……阿爹!”禾豐喊著,卻怎麼也蓋不住風沙,糊住了嗓子,也迷了眼,“彆趕我走!我能殺敵,我能……給阿爹報仇!”

禾以寧的聲音變得威嚴,他將血流乾涸的手放在禾豐顱頂,“聽話。”

禾豐還想再說什麼,可連他自己也聽不清自己說的是什麼了。

禾以寧凝望著禾豐的目光逐漸渙散,可他最終也沒有垂下那顆頭顱,他始終抬著頭,似乎宣揚著對北地的蔑視。

禾豐被副將伯伯拖回了殘破不堪的營地。

可是,已經晚了一步。

三日前,年僅八歲的禾豐路上遇襲被俘,入了遼地。禾以寧隻好率兵求和。而阿依打帶給他的條件就是,三日內,一個換一個。

禾以寧,換禾豐。

三日時間已過,曙光從那邊沙坡上爬上來,可屬於禾豐母親孟氏的曙光再也沒有了。

沒有等到丈夫,也沒有等到孩子,孟氏在軍營營帳上吊自殺,將她的生命永久留在了離家千裡的北地。

哪怕她的屍身能回歸故裡,那魂靈也回不去了,隻能終日飄蕩在北地的荒蕪中,直到有一日能與她生前丈夫的魂靈重逢。

而禾豐在北地失去了雙親,得到了彌漫於整個人生的夢魘。

禾肖年從來不是常勝將軍,他是禾以寧拿命換的,是他阿娘拿命換的。他的回京,不是大宋的勝利,不是他阿爹的勝利,甚至也不是他的勝利,隻是那場夢魘的勝利罷了。

先皇那時看著他一個人回京,不易察覺地笑了。

然後是喜極而泣似的,他走下去握住了禾豐的手。

“好歹是把你帶回來了。”

他戰戰兢兢受了封,入了柳府,得了個早就留給他的字。本是打算二十歲及冠之時的,卻提早了十二年。

達生之者傀,達於知者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