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楓小時候第一次接觸書籍是因為有一個讀書人進了鎮子,那個人靠在樹上,讀他的詞,詞牌名是《蘇幕遮》,他不懂詞,但喜歡這個詞牌。
相比之下,他的名就顯得很土氣。
他爹不懂,他就可以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字。若是他爹哪天心血來潮給他起了,做個自號也行。
不過……
出於一種與生俱來的迷信思想,他覺得作為字,蘇幕遮寓意不太好。
遮這個字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感覺,他喜歡,卻不希望自己也帶了那種感覺。說白了就是單純的葉公好龍,對文字的理解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悠。
他改了一個字,把遮改成了楓樹的楓。
那時的應天府還沒有楓樹。
他聽聞北方的楓樹一到秋日就滿山紅,像開了滿山的花。
他想去看一看。
……這個幕字也不好。
他希望這個名字能表述出自己對某些他不曾擁有的事務的向往,就改成了同音的慕字。
不知不覺他就把兩個字都改了,不過他也不在意,從小鎮出去之後逢人介紹都是一個蘇慕楓。
於是,這個世上,就多了一個蘇慕楓。
鎮上的人多不識字,蘇慕楓卻喜歡那些讓他看上去不屬於這個村鎮的東西,比如書,比如詩詞。
隻要是讓他從外麵待上幾個時辰,他總是樂意的。
他抱著從應天府的狗牙家裡借來的話本,看了一個下午,忘記了他爹讓他從山裡采藥材。
那段時間,他們鎮裡有一個在應天府賣藥發家致富的,他爹就打著算盤做起了賣藥的生意。
就像這樣的,當那個習武的做了官吏的時候,他爹也送了他去崇廬山習武。
蘇慕楓第一次離得老遠看見柳言歡的時候,就覺得他得是一個乖孩子,說什麼做什麼的那種。
一張臉白白淨淨的,眉眼生得秀氣,像個姑娘,一看就是那種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家公子哥。
可當那雙半垂著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他改了認知。
那雙眼裡,藏了一頭狼。
他時不時注意著這個剛來的少年。
他偷著懶,從不好好練功,學東西卻很快。彆人紮馬步,他在一旁打哈欠;彆人學劍法,他還在一旁打哈欠。可每當老師父抽查他,他總能一步不差地將剛教的劍法打一遍。
直到一天晚上,他半夜上茅廁,聽見竹林裡颯颯風聲中夾雜著舞劍的嗖嗖聲,看過去時才看到這個少年在月光下孤獨地重複著白天學過的劍法。
劍揮出一道道銀光,打在竹竿上,竹葉灑落一片,揉開了月光。他的姿勢是極美的,動作乾淨利落,打出來的劍卻發著狠。
月光一下被斬斷在眼前。
看著那雙眼,他愣了神。
於是就有了紮馬步那日的一句:“你為何不願練功?”
莫名其妙,但他們的確熟識起來。
柳言歡和他在月夜中的時候不太一樣,他和熟悉的人一起的時候算得上是個有趣的人,話不少,自己就能說起來,喜歡捉弄人。
他們似乎是崇盧山最要好的,但蘇慕楓卻時不時會覺得,這樣的他,或許還不是真的他。他有很多張麵孔,他卻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
後來他帶著那個少年去了他用來消磨時間的藏書閣。少年說他們家以前也有很多書,像這樣。蘇慕楓心想,他應該是哪家落魄的公子哥吧?
但這位公子哥和他一樣喜歡沒事待在藏書閣裡,他一本書讀得磕磕絆絆的時候,這位公子哥就已經讀完了很多書了,順便教他認了很多字。
那天他拿出書,看到把酒言歡的時候,告訴他,他因為命格不好沒有名,想要個字。
他們都被命運苛待,都想要抓住自己的命運,都選了同一個方式。
蘇慕楓覺得他和自己,在命運重疊在崇盧山的時候,或許是上天在說,他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答應了柳言歡要帶他走,是因為一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下山密道,那條路可以直通到山外。
他從前逃不出他爹的打罵,如今卻是逃不出自己的禁錮,他的心已經被囚禁在應天府邊的小鎮裡,再跑去哪裡,也改不了命。可柳言歡在他身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了掌握它的期待。
喜歡紅衣是他後來才形成的習慣,這樣,柳言歡就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柳言歡說他們是知己,他們一輩子不論走到哪裡,都能找到彼此。他怕他迷路,所以穿上最顯眼的色彩,讓他永遠都能一眼找到他。
直到後來兩個人分道揚鑣,蘇慕楓也沒有改掉穿紅衣的習慣。
再一次看見他,他像一隻瀕死的喪家之犬,倒在地上,一身泥濘和戾氣。
斷了一條胳膊還要讓他教他左手用劍。
瘋子。
看著十頭驢拉不回來的柳言歡自己一聲不吭地練劍,他又忍不住提點了一把,眼看著那小子提劍回了京。
他才不管他呢。
愛乾什麼乾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