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你疼不疼。
這些天來,塗嫿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這句話,以及,說這句話的那個人。吃飯的時候,工作的時候,走路的時候,搭車的時候,它帶著無孔不入的精神侵入她的神經,企圖推翻些什麼。比如,她自以為牢不可破的決絕,比如,她欺騙自己的已忘記。
此刻,她坐在辦公桌前,感覺到自己的情緒又受到了困擾,敲打鍵盤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試圖將腦海裡不該存留的思緒發泄出來。於是,當夏果果抱著一打宣傳冊路過她的辦公桌時,看到的就是一幅她陰沉的臉歇斯底裡的敲打著鍵盤的畫麵。
“是什麼人惹我們塗大編輯這麼生氣,要對著鍵盤發泄啊?”夏果果停住腳步,八卦的靠近塗嫿的辦公桌,一臉求正解的表情。
“……沒什麼。”她無奈的看著夏果果,覺得此女似乎才是貨真價實的無孔不入,八卦的不得了。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隻好把視線投向夏果果手裡的宣傳冊,抽了一冊出來,邊看邊問道,“這是什麼?”
“你沒看我傳給你的文案啊?這是我們最近與電台合作的一個專欄。”夏果果指了指畫冊上的吳希之,沒好氣的說道,“諾,這不是吳主播吳大美女嘛。”
畫冊封麵上,吳希之穿著白色的紗裙,慵懶的坐在舞台的邊緣,一隻高跟鞋掉落在遠處,神情略顯疲憊。舞台後的幕布上,是一間溫暖的臥室,暖黃的燈光從窗口斜斜的透出來,與純白色的舞台形成鮮明的冷暖對比。
“你說這吳希之是真美噢,也不知道整過沒有,聽說現在還沒有男朋友。”果果繼續八卦道,“嘖嘖嘖,長的這麼美,又才華橫溢,眼光肯定也高。要我說啊,她指不定還沒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日子過的舒坦,你說是不是啊?”
“我看你是嫉妒人家。”塗嫿好笑的聽著夏果果瞎掰。
“誰說的,我可不嫉妒她,我幸福著呢!”夏果果摸著自己隆起的小腹,揚起她圓潤的小下巴,驕傲無比的駁回了塗嫿的論斷。
“果果,你如果再不回去自己的位子,王姐又要開始咆哮了。”塗嫿小心的指了指不遠處的王姐,好心的提醒她。
夏果果一聽王姐的名號,八卦之心把嚇去了大半,連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忙起正事來。塗嫿看見她這樣,連連搖頭,心想,不知這鬼靈精怪的丫頭會生出一個怎麼樣的小鬼靈精怪來,真是讓人期待啊。
桌子上放著果果忘記收回去的畫冊,她拿起來,又細細的看了一會。
吳希之嗎。
她以前就很美。
想起那天在飯店門口,吳希之一身雪紡長裙,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站在高墨身邊,身高也好才情也罷,就連麵容都是極為相配的,實在是俊男美女佳偶天成的好寫照。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衛衣牛仔褲,褲子上還有幾滴中午吃飯不小心沾上去的油漬,心口有些悶。
果果說的對,好看的人和好看的人在一起,平民老百姓和平民老百姓在一起。
他們是好看的人,在一起那叫天經地義。
她是平民老百姓,參一腳就會天怒人怨了。
“我想知道,你疼不疼。”
如果書雙沒有把她父母過世的事情告訴他,他是否還會說出這麼溫柔的話。
所以,是同情吧。
塗嫿自我勸慰想著,把心底裡剛剛露出頭的莫名的期待死死的壓了下去,直到再尋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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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葉落下天下秋。
眼看著婚禮越來越近,顧家忙的不可開交,顧媽媽更是忙的人都瘦了一圈,這天她和書雙剛布置完新房,吃過飯,坐在客廳裡享受難得的忙裡偷閒,她看著自己的準媳婦,想起塗家的女兒,微微歎了口氣。
“書雙,小嫿去試了伴娘裙嗎?”
“去了,媽您就放心吧。”
“這孩子也不知道每天在忙什麼,人影都不見一個,也不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
“媽,她現在是雜誌社的資深編輯,忙點是自然的。”
“真不懂乾嘛要去做那麼累的工作,像你才好,女孩家的,當老師最好。”
書雙看著自己的婆婆,笑而不答。
“書雙,”顧媽媽琢磨了一下措辭,開口說道,“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難免親近了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書雙知道顧媽媽指的是什麼,了然的笑了笑,“媽,我明白。真的。”
“好孩子。”她摸了摸書雙的手,有些傷感,說道,“那孩子,命苦。”
“她一定會有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的幸福,媽您彆太擔憂了。”
顧媽媽看著自家兒媳婦說起塗嫿時神情自然,便也放下來心,轉而又想起前幾天兒子告訴自己的一件事,於是問道,“聽文雍說,她以前交的那個男朋友回來了?”
“?”書雙有些意外的看著顧媽媽,不太清楚她是如何得知的,故而沒有回答。
“上次我說要給小嫿介紹對象,文雍告訴我的。”顧媽媽見她不解,於是解釋道。
原來如此,書雙安慰她說,“媽,這種事情,操心不來,順其自然就好。”
顧媽媽看著書雙,欲言又止,她覺得有些事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於是轉移了話題,說道“書雙,上次你說的那個花樣,拿給我看看,我也學著織一件。”
“好,您休息會,我去給您找出來。”書雙起身進了房間。
顧媽媽看著窗外,想著剛才沒有說出口的話,怔怔的有些出神。
塗軍和他愛人車禍去世後,她就把塗嫿塗嘉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看了,也曾想過要正式領養,可惜塗嫿堅持的拒絕了,說自己已經成年,不想給顧家添麻煩。她知道那孩子倔強,也就沒有堅持,反正有沒有這一道程序都是一樣的。自己的兒子,她看的清楚,那個時候她想,如果塗嫿日後嫁給了文雍,也還是他們家的女兒,沒什麼差彆。有一次他們幾個孩子出去野炊,文慧玩的開心,回來後不小心說漏了嘴,她才知道塗嫿在大學裡談了一個男孩子,她不放心,曾去找過那個孩子。
“你就是高墨吧。”顧媽媽打量眼前的男孩,相貌好,氣質也好,心裡不禁讚歎了幾句。
“您是?”
“我是塗嫿父親的戰友,可以算作她的乾媽。”
“……您好。”
“聽說你與小嫿在戀愛?”
“……我們已經分手了。”男孩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硬邦邦的回答道。
“……分手了?……也好,小嫿和文雍從小青梅竹馬,感情又好,門當戶對,希望你能明白。”
“我還有課,先告辭了。”男孩在聽見文雍兩個字的時候,表情又冷了幾分。
她記得那孩子最後還是保持了禮貌。不久後,她就把這件事情淡忘了。文雍大學畢業後,告訴她說自己有一個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女孩剛去國外讀研,等回國後就帶回家來給他們二老看看,名字叫做白書雙。那是她第一次聽書雙的名字,不是塗嫿,而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孩。想到這裡,她不禁歎了一口氣。年輕人之間的事情,她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由得他們自己去折騰罷。
顧雲文打開家門的時候,就看見妻子坐在客廳裡出神,一臉憂愁。他走了上去,奇怪道,“怎麼?太累了?”
顧媽媽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你說我當初是不是不該去找那個孩子,小嫿她……”
顧雲文一聽便知道她說的是哪一件事,歎了口氣,走過去,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不要太過操心,小嫿是個好孩子,會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你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兒子兒媳才是真。”
“我隻是覺得小嫿命苦,當年塗軍他們去的突然,什麼也沒有留下……”
想起逝去的老戰友,顧雲文不免也有些傷感,“我們做好長輩該做的事情就好,其他的,我們也管不了,你說是不是。”他安慰性的拍了拍妻子的手,便也不再多說。
顧媽媽琢磨了一會丈夫的話,覺得也有道理,決定不再鑽牛角尖。她對著房裡的書雙大喊,“書雙,不忙了,我們下去逛逛街。”
書雙從房裡探出頭,看著顧媽媽前幾分鐘還愁雲慘淡的臉一轉眼就換上豁然開朗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的婆婆,看來是個性情中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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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後,高墨就沒有再去找塗嫿,倒不是他不想,他剛接手了設計總監的位子,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在公司裡忙出忙進,累了就在沙發上睡一會,醒來接著忙,天昏地暗。這會兒,剛趕完一個階段的圖,走出公司大廈,打算透透氣。他走到一家婚紗店前停了下來,看著櫥窗裡的白色婚紗,不期然的想起了那天塗嫿身穿伴娘裙的樣子,溫柔的笑意悄悄的爬上他眼角眉梢,柔和了他冷峻的容顏。記憶裡,她很少穿裙子,可是他第一次見到的她的時候,她卻是穿著裙子。
人滿為患的畫室,沉悶的速寫課,他正畫完一組速寫,感覺到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看見了她。他沒想到會在畫室裡看見這樣一個女孩,白淨清瘦,穿著白色T恤,粉紅色背帶裙,紮著高高的馬尾,整齊的劉海,衣服上沒有一點鉛筆灰,帶著不屬於這個夏末夜晚雜亂畫室裡的笑容,開口道。
“同學,你太高了,擋住我了。”
他被她明亮的眼睛晃了心神,沒有注意到她在說什麼,隻聽旁邊的同學說,“高墨,人家說你太高,擋住人家的角度了。”
“原來你叫高墨啊,真的很對得起這個名字,長的又高,畫的也不賴。”女孩笑彎了眉眼,口才很好的樣子。
他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沒有回答。
“我叫塗嫿。”女孩大大方方的說了自己的名字,便沒有再理會他。
他們經常能在畫室裡碰見,他總覺得這個女孩不屬於這個畫室,太乾淨,他看過她的畫,畫的不能算好,整潔之餘有些拘謹。
後來,這個女孩子在他視線裡出現的次數開始多了起來,每次取角度,她都能恰好坐在他身邊,他們很少說話,有時候她請他給她改畫,他也隻是動動口。時間久了,他開始習慣每次上課抬起頭都能看見這個女孩,習慣她總是毫不掩飾的一臉佩服的看著他的作業,習慣了她笑彎了眼睛請他幫忙改畫。
多年以後,高墨才明白,一個人走若是不小心進了心裡,就很難再出來了。十七歲的塗嫿,在那個夏末的夜晚,狡猾的、悄無聲息的走進了他的心裡,再也沒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