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來到浣衣坊的第六個月,又是一年秋天,柳芊兒走後,老章他們這一鬨浣衣坊的人不敢怠慢她,日子過得安穩,順遂。
離了永寧殿確實不用再提心吊膽,除了每日還要挨孫嬤嬤幾頓罵,不過她倒也習慣,孫嬤嬤就像是她的英語老師嘴臭了點,心不壞。
看她手磨破了,還會送她膏藥,於是蔣年年投桃報李做了個驅蚊包和一瓶花露水給孫嬤嬤。
今時今日,屋外小雨淅淅,入秋了天氣開始涼起,她頂著個毛毛細雨端著水盆跑到渠溝,把水潑掉。
睫毛上凝著水珠,她抬眉眯著眼,秋雨綿綿迷霧蒙蒙,一道身影映入眼簾。
隻見那人撐著油紙傘,腰身挺拔,墨紫色長衫間被鑲著白玉的黑色腰帶束著,他長高了,下顎線更清晰,少年稚氣退了半分。
那雙狼眼依舊,雨天讓那雙眸子蒙蒙,他靜靜地站在那,望著自己。
蔣年年將木盆放下,她兩雙濕手擦了擦粗布裙袍,昂頭彎起眼笑道:“殿下,你怎麼來了。”
他走近,天上黑了一片,油紙傘撐到頭頂,蔣年年能看見他的唇紋,清晰可見。
還有他滾動的喉結。
“來看看你。”他頓了頓,“看看你還活著麼。”
“殿下真是不會說話。”蔣年年笑了笑略帶嗔怨,“奴婢活著,就是日子好苦,每天都是洗衣服。”
她伸手,指間皆是痂,紅紅紫紫,掌心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是之前洗衣服時,綢衫裡還有貴人忘取下的簪子,她洗的時候簪子生生劃過手心,痛了好幾日。
每日又要在皂莢水裡洗衣裳,傷口被水泡爛,到最後留下一道疤。
“若是到了冬天,還會生凍瘡,凍瘡會爛,又癢又痛。”
她歎氣望著自己那雙手,小的時候愛玩雪,每年冬天都要生一次凍瘡,偏她還改不了天天作死,愈來愈厲害。
直到長大後,她才收了玩心許久沒有碰雪,算算已好幾年沒生凍瘡了。
細雨落在傘上無聲,漸漸凝成水珠砸下。浣衣坊中,支在架子上寬大的滌布還未收下,隨風飄蕩。
兩人立於一把傘中,天色昏暗,高緯望著那雙手,緩緩開口,“今年冬天不會。”
“啊?”
蔣年年沒明白那句話,等明白的時候,大皇子高綽造反了,皇帝臥床命不久矣。
叛軍兵臨城下,宮中亂了天,屋外是殺戮是嘶喊。大皇子乘夜率兵襲擊,宮中士兵節節敗退。
承明殿內,極儘奢華,繡有龍奪天珠的綢帳下,皇帝躺在林美人的腿上逐漸斷氣。
屋內靜得可怕,皇宮被叛軍包圍,宮內慌亂,人心惶惶。
林美人抬起皇帝逐漸冰冷的頭,這個縱欲無度的王終於死了,死在床上死在他們交歡的時候。
她平靜地整理好衣衫,潔白的肌膚在紗內若隱若現,那雙平日裡耀武揚威的眸子在此刻如冰寒涼。
她隱姓埋名入宮,人人皆道她囂張跋扈,愚蠢至極。
林美人望了眼床上伸著舌頭的死人,她日日控製劑量下藥,皇帝身子越來越虛,太醫支支吾吾不敢言縱欲過度隻能說太過勞累。
皇帝依舊我行我素夜夜笙歌,苟到今日大皇子造反,她稍稍加大了劑量,在他禦龍九霄興奮時,死期也便到了。
不過,她的主子並不是那造反的大皇子,而是永寧殿那位不起眼的二皇子。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今日是大皇子的主場,背後亦是二殿下的棋局。
至於那位拔苗助長望子成龍的皇後正困在鳳殿,自顧不暇。
屋內火爐劈裡啪啦,腳步聲逼近,林美人回頭,她的主子少年老成,眼中蓄滿權欲,讓人不寒而栗。
她跪下一拜,“屬下已儘數辦妥,隻待殿下君臨天下。”
少年手指骨節分明,他握著把利劍,玄色長袍吞沒血液,隻在瓷白的臉上連成一道血漬。
鮮熱的,
承明殿外黑壓壓一片,站著他的軍隊,他的鐵騎。
夜黑,火光在風中劇烈跳動,如鵝毛般的雪落在冰冷鋒利的刀刃上。
百道階梯高台上,他身著鎧甲意氣風發,帝王之姿,心生畏懼。
黑雲壓城城欲摧,大皇子駕馬手持鐵戟一路戰至承明殿,宮門大開,馬蹄抬起又狠狠踏在地上,前方是嗜血的黑甲精兵。
放眼望去,高台上高緯靜站,好似等了自己許久。
就這麼等著他跳入牢籠,特麼的,今天造反的到底是誰。
上麵那人看著才是亂臣賊子吧!
此刻,他才知道這條小狼從不簡單,他狠狠唾了口唾沫,不就是打一場麼。
誰怕誰!
自己兵多勢眾,那小狼崽不知從哪搞的軍隊,看著還挺像那麼回事,不過小狼崽始終是小狼崽,怎敵得過他那銳兵。
他揮手率兵直衝,鄴城變了天,金戈鐵馬,刀刃濺血。
兩軍持平至死方休,高綽臉上劃了一道疤,笑得猖狂,大不了同歸於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