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著女帝疊聲的追問,跪在地上的闕執墨正要開口回話,卻被女帝苦笑著揮手打斷:“怎麼可能……朕知道你們闕家的人在行伍方麵個個都是能手,可眼下不是你放大話的時候,你知道如今朕手上的人馬是多少?兩萬!隻有兩萬!而且是兩萬疲兵!朕不信你能憑借這點人手,與城外那十幾萬人馬相抗衡,朕不信……”
女帝的輕語,讓跪在地上的闕執墨臉色漸漸暗了下來,然而,與那暗淡臉色截然相反的是她那雙仿佛著了火般的明亮眼眸:“陛下,是尚有兩萬人馬。隻要有了這兩萬人馬,臣定保陛下安然返回涼都。”
“是……是麼?尚有兩萬啊……”擲地有聲的回答,讓處於頹唐狀態中的女帝有片刻的失神,半晌,她才訥訥地回道,然後失笑,“卿果然是闕家女兒,果然是端言的後裔……與卿相比,朕雖率有二十萬兵馬,卻落得兵敗被困的窘境,實在是……實在是……虧得朕還以為自己擅長兵道,卻原來……”
“臣惶恐。”闕執墨猛然壓低腦袋打斷了女帝的自嘲。
女帝倒也不以為意,褪去了頹唐的臉透顯得十分疲憊,她仰起頭靠在牆上作閉目養神狀。而沒有吩咐,跪著的闕執墨也不敢起身,隻是靜靜地跪在地上,雙眼望地,神色平靜。
此時,門外的笑聲已經漸漸消散,隻有嘩嘩的雨聲還在不住地往人耳朵裡鑽,卻越發襯得廂房裡安靜得嚇人。
闕執墨在心裡暗自歎息,正準備找些話打破這突來的寧靜,遠處忽然傳來了喧鬨聲。側耳細聽,可以聽到幾聲含混不清的咒罵以及男子的尖叫,緊接著就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又過了一會,天地重又回歸平靜,餘下的依舊是那連絕不絕的雨聲。
發生什麼事了?
聽聲音,似乎離得不遠,好像還就在驛站裡麵……將近子時了,天還下著雨,又是慶州城被圍的時候……還有男子的叫聲……什麼樣的男子這麼晚了還在外麵?應該不是陛下身邊的侍人……或者,是隨扈官員帶來的侍君……雖然軍法嚴令戰時官員不得攜侍入營,但是此令也僅是針對武將,文官並不在此列,畢竟若不是此次陛下禦駕親征,文官根本就沒有上戰場的機會……
抬起頭,看著從門扉縫隙裡透進來的火光,闕執墨暗自揣度著剛剛這陣喧鬨的由來,心裡卻暗暗歎了口氣。
這或許是陛下此次伐戰敗北的原因之一吧……文官擅治世,武將重殺伐,讓治世的文官與陛下一起衝鋒陷陣,確實為難了她們。
“卿今年多大了?”
一片沉靜之中,女帝突然發問,闕執墨抬頭看著女帝,見其神色平靜,便垂眸回道:“回陛下,臣上月十九日,剛過十九歲生辰。”
“十九啊……”女帝發出一聲歎息,“都十九了……端言好福氣呀……朕的染香,今年尚不滿六歲呢……”
話還沒有說完,女帝的臉色突然一變,原本懶懶地靠著床頭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發青的嘴角甚至往外滲著青黑色的血絲。
“陛下……”雖然垂著眼眸卻時時注意著女帝動靜的闕執墨一個魚躍起身到了床邊,正要低頭察看,卻被女帝伸手阻住了所有的動作。
深吸著氣,平靜下翻湧的氣血和傳遍全身的劇烈抽痛,女帝有氣無力地吩咐:“罷了,朕無事,隻是有些累了,卿自去吧。”
猶疑地看著那張彌漫著青氣的臉,闕執墨按捺下已經到喉頭的話語,應了聲是轉身離開,剛剛走了兩步,女帝冷然的聲音響了起來:“闕卿,朕將兩萬兵馬編入了左衛營,歸唐召轄製。兵符朕稍後會命人給你送過去……記著,你的承諾,你隻有三日的時間。三日之後,朕不想再留在慶州城。”
停下離開的腳步,闕執墨沒有回身行禮,也沒有出聲回應,隻是輕輕地掀了掀嘴角,然後緩緩離開了幽暗的廂房。走出房門的瞬間,她越過回首望過來衣著精致的少年以及身著鎧甲滿麵崇敬神色的女子,看著雨絲織就的白霧中那一大片在風中搖擺不定的燈籠忽然陷入了沉思,外麵的火光太亮了,她剛剛竟沒有意識到房間裡沒有燭火……如果她沒有猜錯,陛下的眼睛……
回過頭看了一眼此時看起來一片漆黑的廂房,闕執墨收回遊移的思緒,對著遠處招了招手。
“大人。”
陣列整齊的百餘名披甲女兵中,一個身材瘦小,約摸四十來歲的女子在看到闕執墨出現在房門前的時候大踏步地走了過來,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之後單膝著地跪在了她的麵前。
“傳我軍令,黑三,嚴五,秦六,陸七各率二十人分彆前往東南西北四處城門巡查,沈芳領二十人前往左衛營,剩下的隨我到城中巡查。”
森冷的語音凝成一線,穿透了雨幕,即使隔得很遠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而隨著語音劃落,那百餘名披甲的精悍女兵便步伐整齊地自動分成了六列,然後各自隨著領頭的人整齊離開驛館。不多時,整齊的馬蹄聲便漸漸的遠去。
等到再也聽不到蹄聲之後,闕執墨舉步走進雨幕,與來時那般疾步出了驛站,然後翻身上馬,領著並不多的人奔向了黑夜。
驛站重新恢複了寧靜,一切仿佛又回來了從前,不同的是,每個人的臉龐上多了一份希望。
廂房緊窄的屋簷下,安平提著被雨水打濕的裙角怔怔地看著周遭不斷來回,麵帶笑容的女子,腦海裡回蕩著的是那一身戎裝的女子上馬時挺拔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那容顏俊秀的女子在上馬之際曾經回眸,眸間,是滿滿的森然、厭惡、憎恨……
安平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一定是錯覺。要知道,那人看的可是陛下所在的廂房,有哪個臣子敢用這樣的眼神看陛下?是了,一定是錯覺。雨下得這麼大,到處都是霧蒙蒙的水氣,人與人之間稍稍站得遠一些都覺得麵目模糊,那人都出了驛館了,他又怎麼可能看得清那人的眼神?
這樣想著,心裡的那點不自在便漸漸地淡了下去,隻是身上的寒意卻沒有消散,幾聲噴嚏之後,他抱緊雙臂,舉步來到緊閉的門扉前,隔著門,行了一個大禮,低聲道:“陛下,闕大人已經走了,可要奴伺候?”
回答他的是悄然無聲的靜寂,久居深宮的安平自然明白女帝的意思,也不再多話,轉身召來幾名站在遠處的少年宮侍,隻管對著他們耳提麵命,作著訓誡。
幽暗的廂房裡。
神色疲憊的女帝聽著安平柔和的語音,灰敗的臉頰上滑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伸手入懷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赤金虎佩。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塊虎佩,直到它隱隱變得發燙,她才停下了自己的動作,然後將虎佩拋向了房間幽暗的角落,隻是奇怪的是東西拋出去了,卻聽不到落地的聲響。
“煞,給她送過去吧。”
話語剛落,廂房一側,紙糊的窗戶微響,一縷薄風夾著絲絲縷縷的水氣湧入,轉瞬卻又消失地無影無蹤。
躺在床上的女帝卻仿若未覺,半垂著眼眸,看似入定,良久,才唇瓣輕動,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喃:“三日……嗬……”
冷然的嗤笑聲裡,女帝憔悴的臉龐綻開一抹古怪的笑容,聲音也漸漸變得冰冷:“端言,你真是有個好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