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相跟殿下談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從後麵殿下的舉措來看,我大概猜出了徐相的用意。
離開徐相府,殿下沒有急著去找陛下複命,而是先“偽造”了一批證據,都是一些田契,矛頭直指商陽侯。
這也算是皇親了,之前聽殿下說過,這位前國舅貪汙受賄,買賣田產,但事情都發生在他自己轄區,消息封鎖得緊,底下的百姓沒有進京成功的,這也讓他活躍了好久。
徐相這一下把錢財去向都推到商陽侯身上,買賣田產的錢財確實來曆不明,無論怎樣他都得受罪。刑部動手很快,聽說抄家都抄了黃金千兩,我這輩子是沒見過了,即便跟在殿下身邊,我看過的黃金也沒那麼多,殿下庫房裡的大多是稀奇古怪的各地貢品。
年底,按道理陛下應當出席主持祭天大典,禮部的議程已經都準備好了,可臨到祭天,卻成了太子代皇帝行祭天大禮。底下群臣咬碎了牙,完成了祭天,隨後才齊刷刷跑去皇上的煉丹房裡進諫。
殿下也去了,我跟在她身邊,看那一片跪著的紅衣大臣,覺得場麵有些壯觀,大雪天,白雪把大臣們的胡須都染了色,有些沒帶夾子的,胡子迎風飄揚,有些狼狽。
大門遲遲不開,大臣們也等到了午後,日頭正好,卻突然傳來了陛下駕崩的消息。
誰也沒想到變故會這麼突然,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冬日午後,陛下駕崩了。太子殿下順理成章成了新帝,那些國師沒了倚仗,通通被安下了謀害皇帝的帽子,個個死無全屍。
但具體是誰動手的不得而知,因為後來各位王爺進京奔喪,矛頭對準了太子殿下,一場政變就此爆發。臨江王帶兵進京,京城駐守的軍隊不知何時被他收買,半點也沒有抵抗。
殿下彼時在太後宮內請安,我就守在門外,我因為阻攔臨江王擅闖後宮,被他手下人給斬斷了一條手臂。
殿下奪刀而出,指著臨江王手下,“放了我的人!”
臨江王擺了擺手,“皇姐,冒犯了。”
我逃過一命,殿下用衣帶幫我止血,隨後便將我帶往太醫院。
等我們處理完傷口,就聽說太子殿下畏罪自儘,太後宣布臨江王為新帝。
“殿下,怎麼辦?”
殿下是先帝長女,雖非嫡出,但也算各位王爺的皇姐,除了先帝指派的查清鳳台案外,殿下沒有過深卷入朝局,算是朝裡沒有任何勢力,臨江王犯不著對殿下下手。
殿下心事重重,複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歎氣,“你先養著,我去找徐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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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相能幫上什麼忙呢?她是先帝寵信的臣子,太子殿下當初沒有趁機清算徐相,這已經足夠讓臨江王懷疑,徐相和太子殿下是一夥的了。
那天殿下沒有見到徐相,甚至於沒見到自己的親弟弟——鎮南王世子。
世子雖是皇子,但年幼便被過繼給了鎮南王,所以按照皇位承襲,永遠也輪不上世子,然而鎮南王有軍功在身,這個世子也不好當,有實權在手,保不齊被人殺害。
世子和殿下年紀相差甚多,如今也隻有十六歲,殿下愛護這個幼弟,又憐惜他自小失去父母關愛,每個月都會去王府照顧世子一二,給他帶些禮物。
殿下也是想著幼弟安危,在尋徐相不成後,特意去了鎮南王府,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一座空落落的府邸。
殿下失魂落魄地回來,跟我兩個人在火爐前取暖。
殿下兩掌心靠近爐子,眼睛盯著通紅的炭火,淚花在眼眶裡打轉,“衛植,我怎麼覺得,冬天這麼冷呢?”
殿下哭了,我抬起一隻手幫她擦眼淚,“殿下,衛植還在。”
鎮南王離京了,而她一心掛念,平日裡視若珍寶的弟弟此時卻放棄了他皇姐的性命,隻顧自己逃命去了。臨江王若想起來對世子下手,殿下必將首受其害。
都說長姐如母,可這真心愛護也比不過刀劍加身的威脅。
在朝堂裡殿下唯一能依賴的徐相又下落不明,殿下此刻便像待宰羔羊,求助也無門了。
還有青禾,她是徐相的護衛,不知是不是也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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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殿下被囚禁在了皇宮,臨江王放任手下將領羞辱,殿下饑飽無常,戰力也下降了許多,好多次被拿刀威脅。
想她堂堂長公主殿下,哪裡受得了這種委屈。我縱然氣憤,卻因丟了一隻手臂而無能為力。
被囚禁的第六天,外邊守衛有了大動作,我聽外邊的動靜,好像是說宮裡走水了,我想應當是有人闖進宮內,我們也許有救。
大火蔓延到了我們這裡,濃煙開始從縫隙裡鑽進來,還看不到明火,但裡麵的煙足夠把我們慢慢嗆死。
宮殿大門被踢開,我站在殿下麵前,手裡握著一截從床上掰下來的木板。
“衛植?”
進來的是青禾,她身旁還站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的。
“殿下。”青禾給殿下抱拳行禮,隨後和那男人一起先把殿下托上他的背,青禾再返回來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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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變天了,我們四人從宮中逃離,有人在宮牆外接應我們,一番喬裝打扮後,殿下進了馬車,和方才那人假扮了兄妹,而我因為斷了一臂,特征過於明顯,帶著我會害了殿下,於是青禾便選擇和我一起走,她武功高,照應我一人也能全身而退。
出了城,又前行了五六百裡,我們落腳在一個小山溝,青禾抓了魚烤給我吃,到這時,我才有機會問她情況。
“徐相和鎮南王世子在一起。”
“徐相從何時開始與鎮南王合作的?”
“你怎麼會這麼想?”從青禾略微後撤的半個身子裡,我看到了她的驚訝。
“若從未有過交流,那麼世子在逃亡時為何首先想到的是徐相,而不是殿下?不就是因為徐相可以給他帶來價值嗎。”
青禾仍舊一臉茫然,但我語氣中滿是對徐相的憤怒,她隻好跟我細講她遇到的情況,“我一直候在大人身旁,從未見過有鎮南王府的人在相府出現,徐相已經是身居高位,扶持太子或其他皇子才是最好選擇,鎮南王世子怎麼會是大人的選擇。”
“但世子舍棄殿下選擇徐相是事實。”
“那也僅僅能說明大人對世子有用,那日淮南王的兵丁直奔相府而來,大人還未弄清宮裡的情況,便被強行護送離開,我們也是到了南境軍中才知道鎮南王有意奪位。”
鎮南王的勢力都在南方,出京才有力量與淮南王抗衡,可是徐相的立場若是這麼容易變的話,哪裡會過上如今的逃亡生活。
“你這次進京救我們,又是誰的命令?”
“大人吩咐。”
再次見到徐相,她變得十分虛弱,身上沒見到明顯的缺損,但她的活動明顯慢了許多,有時候看她處理戰報,會停下來捂著心口,手握空拳輕輕敲擊自己的胸部。
會合後,我們四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平日裡兩個主子都在一起辦公,殿下對軍事懂得比徐相多,於是時常出現徐相找殿下解答的情況。
而我跟青禾則直接住在了一起,夜裡有其他護衛跟著,我不必時時守在殿下身邊,所以晚上我跟青禾睡一起,我們從前學藝也一起睡,這倒沒什麼,就是沐浴這事問題有些大。
我還在學習用左手來生活,做許多事都慢了些,青禾說現在非常時期,下一刻就可能開拔,她嫌我慢,穿衣脫衣這事都直接幫我做了。
她兩隻手一起動,我沒有分毫拒絕的餘地,外邊又冷,我隻好先邁進浴桶裡坐著,然後才和她說話,“你一直幫我的話,我會一直慢下去的。”
“我在你身邊。”
她說這話,跟吃飯一樣平淡,我仰臉看她,她拿著乾毛巾幫我遮擋殘肢的疤痕,那裡的肉很嫩,也很猙獰,她怕我看到,也怕熱水把它燙傷,每次都會找布蓋著。
“青禾,你說我們能成功嗎?”
“會的,相信大人。”
我往下沉了沉,把頭發捋到浴桶外放著。
真的能嗎?徐相不是政醫令,殿下更不是高祖皇帝,我們麵臨的局麵也更糟糕,無論如何粉飾,這都是一場政變,是靖朝內部爭鬥,鬥來鬥去最傷民心,比不得當年萬眾一心。
“徐相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一月前染了風寒。”
“風寒怎會延續到如今?”
“沒調理好,事情又多,後來郎中說心肺俱損,需好生將養。”
隻是一場風寒而已,竟會發展到這麼嚴重。徐相沒想到自己會敗給風寒,她一定也沒想到,陛下駕崩,太子即位這順理成章的事,到如今變得如此複雜,無論誰坐上那個位置,都得遭受罵名。
“彆想了。”青禾冰涼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我的後腦貼著她肚子。
“你擋我眼睛有用嗎?”我抬起手,濕漉漉的手去抓開她手指。
“水涼了。”
“還好。”她不放開我,我隻能在我自己身上瞎摸,把汗水都洗掉就行。我將手背到身後,貼在肩胛骨上,她的手心忽然間壓了過來。
“你乾嘛?”
她站我身後,一手壓我眼睛,一邊將我手壓在身後,使出了壓製刺客的招數。
“生氣嗎?”
有點欠揍,她這時的語氣有點像在逗弄我,可是她不會笑,這麼輕佻的話從她口中說出,有些違和。
“你是哪根筋搭錯了?”
“大人那天也這麼生氣。”
我耳朵豎起來,動了一下,那天,說的是殿下強闖人家浴房的那天吧,殿下也真是的,徐相那時的處境跟我現在是一樣一樣的,都打不過人家。
“然後呢?”我記得徐相還很生氣,殿下話沒說完就被她給堵在了嘴裡。
“然後。”青禾隻鬆開我的手,眼睛仍舊被她捂著,隱約感覺到有壓迫在接近。
嘴唇相貼的那一刻,我呆滯了,又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唇確認,然後就舔到了她的。
我……
她的手進了浴桶,在水底撫弄我的肌膚。
“不是不是不是,青禾,你乾嘛!”
“抱歉,沒忍住。”
她鬆開我的眼睛,轉身去將架子上搭著的衣服拿了下來,“出來吧,穿衣服。”
“你要學就學你們家主子!”我氣衝衝地穿了衣服,吼了她一聲。
“你想的是這個?”她有些意外。
“有問題嗎?”
“沒有。”她傻站在原地,略伸長了脖子,覷我一眼,“那……晚上還睡這裡嗎?”
“睡啊,你還能把我怎麼樣?”我說完沒看她,轉身直接走向床榻,舒服地躺在床上,蓋好被子。一天內難得有休息時間,就算不困我也得在床上躺著。
青禾過了一會才熄滅燭火上床,躺在我身邊,這回不碰我了,肘尖輕輕挨著我而已。
好像不對勁,要是如同殿下那樣的玩鬨,她那麼緊張做何,我也並沒有表現太多怒意,她說的沒忍住不會是真的吧?
我用肘尖捅了一下她,“不解釋一下?”
“沒什麼解釋的。”
“哦。”
她假裝閉眼要睡,我動了下身子,調整睡姿,然後蹬腳踢了她側腰,“解釋清楚再上床。”
青禾坐起身,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潤好了要開口,但沒說兩個字,她又閉嘴了,然後默默抱了自己衣服下床,到旁邊凳子上坐。
玩脫了,青禾是真的不對勁,想個解釋要想那麼久,磨磨唧唧的。我現在是殘了,但也不是一無是處,她做出這對我負責一生的態勢乾嘛呢。
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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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還是鎮南王有本事,在京多年也沒消磨掉他帶兵打仗的本事,我們漸漸占了上風,看著局勢大好,然而鎮南王的暴斃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殿下案桌上的軍務越堆越多,從前隻是紙上談兵,這兩個月來殿下用兵的本事增長了許多,世子對殿下的態度也有了轉變,每日的問候更勤了,殿下心裡清楚,現在他們是一條戰線的,不看姐弟之情也得看君臣之義。
戰事拖得時間越來越長,已經不單是打仗的事了,百姓需要生產,糧草需要補給,徐相乾的便是替軍隊掙錢的活。
太難了,現在的光景還不如高祖當年,當年高祖起兵,借的是權貴怨懟的勢,百姓日子沒有現在這般貧苦,徐相縱是有通天之能,也沒法讓旱地裡長出參天大樹。
青禾總是說我想太多,身為護衛做好自己本職就好,朝堂和百姓,那是上位者才需要考慮的。
可我想的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自小是被皇家特訓長大的,雖不比宮廷侍衛有響亮的頭銜,可也算是陛下親衛,理應和將士們一樣,把國家興亡放在己身。
“衛植,徐相近日都忙什麼?”
徐相在屬地推行新政策,殿下有段時日沒見徐相了,隻有青禾隔幾日會回來看我,幫我把堆積幾天的衣服通通洗了,所以殿下後來問徐相行蹤,都直接問我。
“開荒,推行均田。”
殿下放下毛筆,揉了揉自己眉心權當休息,“她身體還好嗎?”
“青禾沒說特彆的,徐相應當安好。”
“下回你問問。”
“是。”
殿下早上才問,徐相下午就回來了,神情裡還有些得意,看來推行得效果很好。
徐相走得急,自己還在喘,能聽到她喉嚨裡的哮鳴,但她手下的動作仍十分著急,我看她匆忙拆開行囊,從她的瓶瓶罐罐裡翻出了一個掌心大小的木盒,打開盒子,竟取出一個瓷碗。
徐相有些興奮,氣都續不上來,她把碗遞給殿下,良久才說出第一句話,“飴糖。”
難為徐相了,一碗麥芽糖這麼寶貴地裝在盒子裡,還要放自己的隨身包裹。
殿下顯然很喜歡徐相這份心意,她托著碗,幫徐相順了順氣,把青禾遞過去的藥拿去,放進徐相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