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頁上的內容比起名取周一或是箱崎紅子口中的書齋裡的研究資料,更像是主人隨性寫下的旁枝記錄,或是隨筆,日記,回憶錄之類的散文小傳。紙張輕薄,微微泛黃,可以看出是挺久以前的記述,但也沒有太久。而其上具體的內容,因為火焰的撲滅還算及時,隻有幾個邊角被燒燎灼噬,焦灰難辨,大部分還算能看得清楚。
通篇的內容粗略一掃,似乎是箱崎先生,即箱崎潤介暮年時對他某位朋友的追憶。追憶的詳細行文暫且不談,岩永佐棲的目光落到紙頁的頂端角落,那裡輕輕巧巧地寫著一個字,字跡遒勁,書寫的那個字卻無端有些詭異。
傀。
正常來說一個人的名字怎麼都不可能叫這個吧!外號也沒道理起成這樣,再加上箱崎潤介本身的特殊身份,譬如神秘的妖怪研究者,強大的除妖師,瀟灑的妖怪之友(類似婦女之友),這個名字所指向的對象便隻有一種可能:對方是個妖怪。不過真名是否為傀倒並不能確定。雖說不是所有人在紙頁上寫下名字都能成為友人帳,但真名應該不會有人隨地瞎寫吧……
岩永佐棲摸了摸下巴,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得等妖火燃儘再走,讀讀這一紙文章,窺探一下箱崎先生的過往,倒也沒什麼關係。或者說岩永佐棲自己也很好奇,藍龍口中肆意狷狂得像個狂士一般的箱崎潤介,過的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交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妖怪朋友。比起古怪孤僻與親人格格不入致使晚景淒涼的孤寡老人,她還是更願意看到他張狂灑脫的那一麵。
於是岩永佐棲繼續往下讀。
這一頁紙張還算大,書寫的文字密密麻麻,也還算多,足夠囊括一篇文章的大概。因此岩永佐棲能夠看到較為完整的,箱崎潤介對他那位叫做傀的妖怪朋友的回憶與記述。
箱崎潤介遇到他那位朋友時是個陰雨天。
彼時多日降雨,陰雨綿綿,又是早春,寒意料峭,冬未完全離去,春也未完全到來,因而庭中樹木枯零,無可賞玩,天光晦暗,潮氣彌漫,連日濛雨本就帶得心情壓抑,再一望庭院衰敗景象,心緒不免更低沉。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了的老人坐在廊下,看看濛濛細雨,又看看身邊心情同樣也不怎麼美麗的式神,想了想,點亮了院中能夠召喚出妖怪的陣法。
心情糟糕的話,不如就引入外物轉變一下吧。
至少因為會有客人上門,得好好招待對方,也能夠強行打起精神來呢。
箱崎潤介如此促狹地想著。
然後,他看到了他敢說,此生都少有見到的壯觀一幕。
黑色的浪潮從陣法中突兀出現,隨即在轉瞬間蔓延至整片天地,它們不斷攀升抬附,奔騰連綿,僅僅不過一個呼吸,就吞噬掉了所有的日光和周遭的一切。那一刻明暗眨眼便切換,箱崎潤介一愣神,發現他和他的式神都仿佛置身在了另外的特殊異世界空間。伸手不見五指,入目全是黑暗,此外,空間充斥著陰沉危險的氣息,黑暗中似是隱藏著什麼龐然大物,冰冷淡漠,冥冥之中投注來視線。
而後下一秒,這些又統統解除消散,光明重現,回歸現實。即便天氣還是陰沉的黯淡,也讓人不禁有種重新回到人間的恍然慶幸之感。
箱崎潤介鬆了口氣,猶在怔忡,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道困倦憊懶的少年嗓音:
“啊……不好意思,我剛剛在睡覺。沒有嚇到你吧?”
“你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閃著微光的陣法裡,疏鬆歪斜地站著少年的身影。一身黑底繡金的長袍,黑發黑眼,長發紮成鬆垮的麻花垂在胸前,氣質很是秀致端雅,卻又帶著股森冷的陰氣。他表情茫然困惑地看過來,語氣很是不解和驚異:“你認識我?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箱崎潤介在廊下坐著,此刻站了起來,遠遠朝他躬身揖禮:“很抱歉打擾了您的休憩,我並不認識您,也沒想過要叨擾您。您能來到這裡,是我設下陣法的特殊機製的緣故,它能夠隨機地呼喚和鏈接妖怪,並將它們邀請至此間做客。”簡短介紹了幾句庭院中陣法的功能與效用,箱崎潤介滿含歉意地繼續道:“實在抱歉,這隻不過是我這個遲暮老人打發時間的一點消遣,如果您覺得介意,也隨時可以離開。”
“哦……”少年想了想,慢吞吞走近宅屋,“沒關係,我本來也快睡醒了,現在醒了就醒了吧。而且你能找到我頭上,也是一種緣分。”他說著走到長廊裡,抖了抖衣袍,身上並沒有沾染到雨滴:“那麼,我們來聊聊吧。你的所謂做客,有什麼流程嗎?”
箱崎潤介看著他,先是心下一鬆——他作為一名優秀的除妖師,自然能夠感覺出來少年的強弱,起碼比他強很多——對方貌似還挺好說話的樣子,很配合,於是箱崎潤介放平心態,用和平時一般無二的態度附和道:“那自然是有的。至少這第一步,該是相互介紹姓名。”
他示範說:“我是箱崎潤介,是一名除妖師。不過我更願意是一個研究者。”
少年點頭:“好,那麼到我了,我是——”
他一頓,隨後搖頭:“我的真名,你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吧,你可以給我起一個代號,用那個代號稱呼我。”
箱崎潤介表示理解。妖怪的真名,一般而言絕不會隨意告知他人。他想了想,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不如,我叫你‘傀’,如何?”
傀。不人不鬼,半人半鬼。箱崎潤介認為這很符合少年的氣質。一半矜貴文雅,像是受到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子弟,一半暗沉陰抑,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少年,該說是傀了,靜靜地看著他,笑起來。
傀說:“難怪你能找上我。你起的這個代號……可真夠貼切的。”
他沒解釋是怎麼貼切。
總之,互通姓名,這便算是認識了。
客人上門,主人招待,這第二步,就該是倒點茶水,主客好好暢談閒聊了。
於是箱崎潤介詢問他:“傀,你有什麼想要喝的嗎?”
【當時我想著,像他這樣的老妖怪,約摸是習慣喝些名貴的茶水的,恰好,我這裡有許多,於是嘴上這麼問,我心裡是準備給他泡一壺最貴的玉露茶的。結果他說出來的答案實在是讓人難以預料。
傀說,他想喝可樂。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談及歡喜之物的孩子。
那時我才恍然意識到這一點。若不論及他真正的身份,單從外表來看,傀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已。像他這樣的孩子,就應該是在父母身邊被深愛著長大的。
而如果不看真實的年齡歲月,我這個老爺爺,也該是他慈藹的長輩中的一個。】
【我沉默了太久,傀眨眨眼,小心地問了一句:“不行嗎?”
“也是啊,畢竟是深山老林,不太方便買到呢。”
他這麼說,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有著非常濃重的失落。
我有些不忍心拒絕他。
所以我說不是這樣的,你想喝什麼,我都可以幫你買到。
然後我給了金雲他們錢,讓他們飛到附近的便利店去買了。哈哈,他們還挺不情願的哩。】
看到這裡,岩永佐棲覺得這多少還算是一個溫情的故事。
直到她看到下一段。
“……”
女孩子死死皺起眉頭,手抖篩糠,麵容扭曲!
無他,下一段的內容,居然是描述這個代號叫傀的神秘妖怪如何搖晃可樂瓶,把可樂裡的氣搖光再快樂屯屯屯的一幕!
豈有此理!岩永佐棲簡直暴怒,什麼玩意兒!會不會喝可樂!怎麼還先把氣搖光再喝的,你這家夥,什麼糟糕的品味啊!搖的時候怎麼沒沫衝你腦門上把你滋醒呢!一瓶可樂沒有氣,完全就是沒有了靈魂!它就不再是可樂,而是可悲!就這樣喝下去,不就是糖水嗎!那還有什麼意思!
可惡!這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來的異教徒,一定要批/鬥!鏟除!就地正法!!
然而就算岩永佐棲再憤怒,她也沒辦法找到那個傀把人給教訓一頓,逼他放棄這種邪惡的飲用方法,因此岩永佐棲隻能無能狂怒了一會兒,再不情不願地繼續死皺著眉毛閱讀書頁。書頁上的內容在回憶完初遇之後,很多內容便都簡略了起來,之後箱崎潤介再行筆記錄的,更多是他和傀的聊天內容。撇去初遇那次的清談,他們後來漸漸處成了朋友,也相應的還發生過很多交流。
【我們談話的內容天南海北,無所不包。朋友一般的閒談,國家的過往曆史,自然風光,動物植物,詩歌音樂,不論聊起哪方麵的話題,傀似乎都有非常深刻的了解,當然,我想如果我也能活得這麼久,我應該也會嘗試著向不同的領域發展,“打發時間”。但他對於新生的一些事物知之甚少,這是我可以向他介紹的部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知道的可樂,我很好奇)。除此之外,有一個話題在我們的談話中出現的次數最多。
妖怪。
和咒靈。
是的,後來我才知道,傀並不是我以為的神秘的大妖怪。他說他是特級的咒靈,存在的時間……
“大概有四五百年了吧。”他這樣說道。】
【我對咒靈和咒術界姑且還有著幾分了解,畢竟是同行,多多少少能夠聽說一些消息,但也並不十分清楚。傀問過我是否要尋找咒術師來祓除他,我搖頭表示不會。且不說我找的咒術師能不能真正殺死傀,在我看來,有清楚的神智,能夠和我正常交流,有和人一樣的情感和喜好的傀,除了擁有特殊的能力之外,和人,也沒有什麼不同,而且實際上我是除妖師,我也知道異能者,再加上咒術師,有這麼多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那麼多一個傀似乎也沒什麼關係。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是朋友,光這一點,我就不可能去舉報他。
舉報了也沒用啊主要是,費這麼多勁乾嗎?我也活不了很久了,也沒法管那麼多。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比起那些,我更希望從傀的口中獲知更多關於妖怪和咒靈的知識。我畢竟還是個研究的學者。】
【“所以你隻是想利用我。”傀如此總結,但還是一副渾不在意的表情,“無所謂,我們互相利用。”
說這話時他在打遊戲,他好像很喜歡這種年輕人的東西,但沒辦法真正購買,所以都是我給他買,包括各種零食,和可樂。為此我專門收拾出了一個房間給他。後來他和我告彆的時候,把那些東西也都帶走了。他說是我這段時間向他討教問題的學費。好吧,那還挺便宜的,他可能給我打了友情價。】
【總之,我詢問了他很多問題,他也回答了我很多問題。其中有一些得到了妥善的解答,有些則沒有。而在那些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之中,有一個我追尋了數年而不得的問題。
那也是我詢問傀的最後一個問題。
裡世界人人皆知,妖力,咒力,和異能力,這些特殊的力量之間有著非常明確的隔閡和界線,涇渭分明,各自有各自的體係,仿佛是不同世界的東西被硬生生雜糅在了一起,近年來,關於後者的說法也塵囂甚上。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沒有人知道,也沒有妖怪知道,按理來說傀是個咒靈,他也不會知道。但我心裡有一種沒來由的直覺,我覺得他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於是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向他問出了口。
反正我老了,沒幾年可活,不問白不問,問了也無所謂,無論如何,我都承擔得起那個後果。】
【他果然沒有回答我,並且在第二天就和我正式道彆離開了。
但他多少還是透露了一些信息。我很感激他,因此我決定接受他的好意,尊重他的選擇,把這個關乎世界的秘密帶進棺材。
所以在這裡,我也隻會留下簡單的幾句話。這幾句話涉及的是宇宙間早已明晰的道理,寫下這些內容,並不會造成什麼不可估量的影響。】
而這段話是——
【太陽的終局,是坍縮成黑洞。因此在那之前,人們必須離開它。但在那命運的尾調演奏之前,人們還需要太陽,因此溫暖與光明還在,太陽也仍高懸天空。
然而,然而。這灼日並非完整的太陽。
善與惡俱在,明與滅交融,這才能成為完整的……祂。】
神神叨叨。看不懂這些話的真正含義是什麼。這是岩永佐棲讀完這段話的第一反應。
恒星最終演變的結果之一是爆炸塌縮成黑洞,這天文學知識想必大家多少都有所了解,然而,這和箱崎潤介前文所述的不同力量體係的割裂有什麼關係?怎麼滴,造成這種混亂現狀的局麵還能是太陽的鍋?天呢,這和把鍋推給世界說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有什麼兩樣?不要端起碗來就罵娘啊我跟你港……
岩永佐棲皺著眉,把書頁的最後一段話翻來覆去又仔細看了幾遍。
細致的觀察之下她才發現了一個問題,這一整段話中,最後一句話和前麵幾句,字跡的潦草和歪斜程度有著非常明顯的不同。
這最後的關於……祂,的話語,仿佛是作者竭力下筆,艱難控製手抖和壓力才成功記錄而成的。
而這個“祂”,也很耐人尋味。一般而言,“祂”這個代詞,都是稱呼那些無法明說的神秘存在的。
看來箱崎潤介並沒有他寫的那麼老實,在無關緊要的謎語之外,他還是為後來者留下了至關重要的信息。雖然現在完全看不出來這信息具體的含義。
……那就不管了。
岩永佐棲無所謂地想,把這段話拋到了腦後。她隨手給這頁紙折了幾折,準備塞進兜裡。
但在這折紙的過程中,對著燃儘漸滅的火光,岩永佐棲又發現了新的線索。
有人在這頁紙上,用極淡的鉛筆,寫下了一句話。
這句話是斜亙在紙頁上的,寫得極輕極淡,混在密密麻麻的字裡,不注意看還真看不出這散文中夾雜著這麼一句話。它看起來像是隨手寫下的草稿,淺淡到連作者自己都不確定正確與否。
而偏偏就是這句話,讓岩永佐棲睜大眼睛,脊背莫名地一寒。
箱崎潤介寫的是……
【倘若說傀就是“滅”的那部分,那是否說明,在這世界上還有著這麼一個人,掌握著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