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奎、吳泌等被帶進了大堂,張鵬翮先試了試這兩名“舉人”的學識,結果吳泌連兩句《三字經》都背不順溜。程光奎更加可憐,默寫《百家姓》隻“趙、錢、孫、李”四個字就寫錯三個,寫對了的一個“錢”字還歪歪扭扭。欽差對這個隻認識“錢”字的考生萬分鄙視,含怒問道:“爾等到底行賄多少,才買來這舉人功名?”程光奎自知難以抵賴,隻好如實招供:“大人息怒,小人出了黃金十五錠,每錠二十兩。”吳泌也跟著供認自己行賄數額與程光奎相同。吳泌剛剛招完,隻聽得一聲驚堂木響,江蘇巡撫張伯行拍案而起,厲聲喝問:“主考官趙晉隻收到十五錠金,另外十五錠哪裡去了?”程光奎支支吾吾推說不知。
後來再三追問下,吳宓才道:“是小人托前任巡撫的家人李奇代送的。”張伯行立即拿起一根火簽,傳令速拿李奇到案。總督葛禮起身阻止道:“李奇乃前任葉撫院的親信,大人輕信供詞,緝拿於他,恐怕葉巡撫麵上不好交待。”張伯行正色答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李奇與禦案有牽,焉能不問?”二位欽差也覺得應當窮追到底,於是李奇很快被捉拿到大堂上了。
大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經過再三的詢問和盤查,最後由於攝於公堂的威嚴肅穆,李奇說出了事實,他說:“還有十五錠,趙主考讓小的交給了涇縣知縣陳天立,聽說是留給了現任的……總督大人……”
頓時一片肅靜。
大人們審來審去,誰也沒想到竟審到總督大人葛禮的頭上來了!
隻見此刻,巡撫張伯行的目光劍一般地射向總督葛禮,而葛禮麵色鐵青,兩目呆直,雙手竟有些微微顫抖,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拍案怒吼:“大膽刁民,竟敢當堂誣陷封疆大吏,來人,拖出去亂棍打死!”張伯行急忙站起身來喊聲“且慢!”衙役們慌忙停下,張伯行對葛禮拱了拱手說:“犯人口供尚未錄全,豈能輕易棒殺?大人心無芥蒂,何必怕人誣陷,不妨讓他把話講完,欽差在上自有定奪。”葛禮越發惱怒,吼道:“刁民信口雌黃,攪擾公堂,難道你就容他肆意亂咬?李奇如此大膽,想是有人指使,本督卻容不得他。”說著把頭轉向不知所措的衙役,喝道:“你們還站著乾什麼?還不與我拉下去加力地打!”張伯行把臉一沉威嚴地說:“有本院在此,你們哪個敢打!”
公堂上氣氛立刻緊張了起來。
督撫二位大員一個要審,一個要打,怎麼收場呢?兩位欽差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一時難以決斷。大堂之上差役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總督葛禮和巡撫張伯行怒目相視,似乎還要爭吵。
過了足有半袋煙的工夫,兩位欽差才耳語了幾句,張鵬翮站起身來宣布:“李奇誣陷朝廷重臣,罪不容誅,且將他重鐐收監,嚴加看管。本案今日審理到此,退堂!”
而之後不久,皇上就接到了巡撫張伯行的奏折,實際上在張伯行奏折上來之前皇帝早已囑咐他安排在江南的親信,李述、曲乃實等不斷密報審案消息,對江南大審情況已經了如指掌。
而張伯行的此篇奏折理直氣壯,使皇帝很受感動。
但就在同時,皇上也接到了葛禮的奏折:他參劾張伯行挾嫌誣陷封疆大吏,監斃要犯。折中列出張伯行七大罪狀,僅其中私刻書籍、謗誹朝政一條就足夠滅門之罪。
皇帝本太不信,但李述等人也曾多次密告張伯行確有刻書之舉,又使皇帝不敢全麵否定葛禮之言。
拿著兩份奏折,皇帝犯起了躊躇,心中隻埋怨張鵬翮和赫壽,去了兩個多月竟沒有一道有點主見的奏章。但是,皇帝對江南科場案的態度是十分明朗的,一心要查個水落石出。現在督、撫互相彈劾,且都被卷進案中,如果不采取措施,恐怕越審越亂,想來想去,皇帝決定暫時將張伯行和葛禮都解任,減少乾擾,然後嚴令張鵬翮二人將科場案和督撫互劾案一並加速審清,皇帝明確表示案中不管牽進何人也要徹底究清。而且皇帝還特彆指出:“證人李奇和涇縣知縣陳天立是本案關鍵,必須要這二人當麵對質清楚,查明餘下的十五錠金子的下落才是破案關鍵,兩位欽差應對此格外用心。”
聖旨發下十天,仍不見張鵬翮的確實結論。卻接連收到江寧織造曲乃實和蘇州織造李述的三道密劄,報道審案過程中又出了新的波瀾。李奇與陳天立對質後,陳天立供認出確實接到了李奇送來的十五錠黃金,但問到交給誰了的時候,他卻吞吞吐吐不肯說。就在欽差準備再次拷問之際,陳天立卻突然在監中自縊身死,造成了死無對證的局麵。
案子越審越複雜,而且江南士子近日又有聚眾鬨事的趨勢,已有人貼出歌頌張伯行德政的歌謠,也有人為葛禮鳴不平,江南輿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曲乃實和李述都是自己的絕對親信,他們的奏折是完全可信的。
皇帝簡直有點頭痛了,他萬沒有想到這個案子會如此曲折,同時他對江南民心的不穩也感到憂慮。但他到底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皇帝,從一連串的事件中,他已肯定案情的緣由。而張鵬翮身為欽差,竟然眼睜睜看著要犯自縊,實在是失職!皇帝對張鵬翮已由信任變為懷疑,於是,當天就發下兩道聖諭,一道是催張鵬翮、赫壽火速將勘查結果報上來,一道是密令安徽巡撫暗中查訪陳天立的死因。
張鵬翮這位素以精乾著稱的官員也睡不著覺了,他與赫壽再三商議,擬就了一道奏折,大意是:“葛禮參劾張伯行指使證人,誣陷大臣及私刻書籍誹謗朝政都查無實據,張伯行參劾葛禮受賄出賣舉人功名之事也屬虛妄。但張伯行心性多疑,無端參劾總督,造成督撫互劾,江南大嘩,照律應予革職。”
張伯行知道科場案如此了結,頓時心如火焚,於是他又寫了一道奏疏指出:“科場舞弊,名聲狼藉,大江南北,眾目交注。葛禮仗勢受賄賣官,民憤極大,若不按律嚴懲,江南民心何托?今後秋闈信譽何在?江南吏治本已荒疏,封疆大吏舞弊居然逍遙法外,國家法度豈不是一紙空文?臣身為撫院,不敢不竭忠以儘言,萬歲要三思三思再三思。”奏章寫罷,張伯行已老淚縱橫,他用顫抖的手將奏折封嚴,命有司官員以八百裡加急馳送京都。
皇帝幾乎同時接到了四道有關科場案的奏折,第一道是張鵬翮、赫壽的結案折,請將張伯行革職。第二道是安徽巡撫梁世勳,回複調查證人陳天立死因的結果,折中說江南刑獄官員,上自臬司,下至州縣提點刑獄,幾乎都是葛禮的親信,消息封閉甚緊,難以確定究係自殺還是滅口。第三道是蘇州織造李述的密劄,報說張鵬翮二人在拜本後已經起身往福建,但揚州民心未定,紛紛議論賣舉人的情弊不曾全然明白。第四道就是張伯行措辭激烈的本章。
四道奏章一對,涇渭已然分明。案情其實並不複雜,卻發展到現在這種局麵!皇帝見到此種情景,心中頓時燃起了一股怒火,他用力壓製自己,定下心來思索再三,決定將張鵬翮的奏折留中,另外再派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為欽差,重新審理此案。
但是,新任欽差穆和倫與張廷樞,到揚州後什麼也沒乾,就一頭紮進了案卷堆中。這兩個人都是老於事故,八麵玲瓏的京官,當接到皇上的委派令時,就暗暗叫苦,知道攤上了一件簡力不討好的差事。他們很清楚,這件案子怎麼斷都會惹來麻煩。如果認真察理實情,不但要得罪督撫,還要得罪兩位前任欽差。如果草草了結此案,江南民怨不能平息,皇帝也不會答應。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隻有在案卷上下工夫,想法補上原卷的破綻,然後再擺出一副雷厲風行的樣子,公開審訊一批人犯,才能維持住原判,實際上也就是保住了前任欽差的麵子。
想好對策,新任欽差穆和倫與張廷樞就開始實施。行轅衙門前一連熱鬨了十天,一批批人犯,被分彆審訊,每天都有審訊告白貼出,欽差審案可謂明察秋毫,執法如山。審案結果,主考左必藩縱容舞弊,被革職查辦,副主考趙晉、閱卷官王曰俞、方名受賄出賣功名被判斬立決,程光奎、吳泌、席玕等生員賄買考官,騙取功名,分彆擬絞或枷責。總督葛禮與舞弊案無關,但審理不力受到切責,巡撫張伯行無中生有誣劾朝廷重臣,以革職處分。
穆和倫、張廷樞這一步棋確實走得好!
嚴懲了主考官和吳泌等,為江南士子出了一口氣,自然平息了一些人心中的憤慨,對葛禮進行切責又堵住了一些人的嘴,這樣張伯行革職的處分就不會有更多人反對了。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張伯行,死也不肯接受這個裁決,又給皇上寫了一道奏疏,就是這道奏疏,竟徹底推翻了四位台閣重臣的原議!
皇帝自派出穆和倫、張廷樞後,就密切地注視著江南的動態。偏偏這時自己安插在南京的重要耳目曲乃實病故了。所以隻好密旨李述三五天彙報一次消息,李述遵旨,時時通報。穆和倫的結案折還沒送到,李述已將審理結果報告了。皇帝對這個結果仍不滿意,不久又接到了張伯行的最後一道奏折,折中言道:“科場舞弊隻懲從犯,不懲首惡,難撫江南人心。大洪王法不治封疆大吏,此風若長,本朝刑律將名存實亡。伯行革職事小,朝廷安危事大,不得不進最後一言,科場弊端必須究查,葛禮受賄必須嚴懲,望萬歲再派賢臣維護紀綱。”
讀著張伯行的奏折,皇帝心裡不斷揣摸,張伯行敢於否定四位欽差大臣的結論,膽子也實在太大了,沒有充分的根據,諒他不敢這樣。五十年來,自己處理的政事瀚如煙海,但像張伯行這樣敢於直言進諫、強項不阿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到,莫非其中真有隱情?莫非四位台閣重臣竟真有徇私的劣跡?皇帝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出理由來為欽差的結論撐腰。看來這個案子還是沒搞明白,張伯行要求再派賢臣,我還能派誰去呢?
第二天早朝,皇帝便在朝堂上說出了自己的煩擾。不想大殿之上,眾人對於此案所涉及其中的派係鬥爭都感到擔憂,皆無膽去管,竟沒有人願意站出來主動請命去徹查此案!
就在皇上感到萬分失望的那刻,皇四子秦真站了出來,他主動請纓道:“兒臣願做欽差,親往揚州查清該案的始末,為皇父分憂。”
皇帝聽完,眉頭一舒,眼中不由露出欣慰讚歎之色,接著便道:“皇四子秦真聽旨,朕令你為欽差,授你專斷之權。命你務必要查清江南弊案。且要從速辦理。即刻啟程。”
“是,兒臣遵旨。”叩首領命的這刹,秦真心中暗喜:此事他不躲不避,不僅得到皇父賞識,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堂堂正正的討到出京的旨意了!不久,他就可以將那個讓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女子抓會自己的身邊了!
一日的飛馬奔馳。直到日落西山,秦真才和隨從們歇下奔走的腳步。
此刻,外麵的奴才正為秦真打點著住宿事宜,而秦真則站著客棧的院子裡,抬頭望著天空的那輪明月,嘴角浮起一抹自信無比,誌得意滿的笑容:慧兒,你等著!爺馬上就會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