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臥房中歇了半日,往來仙侍皆極和氣,問寒問暖之間,也搭了幾句話,卻原來這乃是仙山瀛洲之主所居殿宇,喚作長和宮的。我所歇處,乃是偏殿一座小院,稱作花蔭館的,倒也是相宜得很。
在館內打坐了半日,氣息周轉,各處皆好得利索了。我見四處寂靜無人,頓起了遊玩賞景的心。這瀛洲仙島古今盛傳,風景如畫,山水之色猶勝美人青黛,今日機緣逢合,天準我來此一觀。自然是要覽勝觀景才算夠本。也顧不得主人家的禮數了,想那太瀛君,大約也不會苛責。
將門開一條縫,左右看四下無人,我也懶得換層層疊疊的大衣服,隻在寬大綢袍外係了一條帶子,便出了門。那廊下雲霧明亮,卻不見花樹抑或假山石,好生奇怪。我連忙推開門,竟是見那廊下乃是一片潔白雲海,氣象萬千,氣吞萬裡。四下重重殿閣簷廊,皆是漂浮在一望無垠的雲海之上。我一時童心大起,撲倚在那鏤刻的欄上極目遠眺,隻見那遙遠天際處,有星點白鳥許多,巨翅若蓋,長尾如琴。
自應詔上了蓬萊仙島,從未有過這樣悠閒的時光,我任憑長風送爽,掠起長發翻飛,看著大風中那雲海翻卷起道道漣漪,一時如綬帶繾綣纏綿,又一時似海洋驚濤拍岸。不幾日暮,雲海泛起了七色的晚霞,變幻莫測,一片寶色籠蓋在西方,如仙人歌舞一般絢麗華美,多彩多姿。那遠處的白鳥已飛到近前,原來是二十餘隻白鳳鴻鵠,飛在這夕照裡,雪白的翎毛在晚霞掩映下化作變幻七彩,飛舞在晚風之中,盤繞環繞在這宮牆殿閣上空,長長的尾羽美豔紛呈。
群鳳忽做長鳴,聲可裂石,如鳴起鐘磬,振長翅鼓風,風起如颶。我發絲尚短,並未束起,給這一陣風吹得逆亂碎翻起來,手上抓撫不及,顧不得底下衣裙。不想這雲海高台上,風皆是胡亂吹的!一股自下而上大風,這綢袍的裙擺竟是掀了起來!!
我連忙就要按裙子,卻頭發亂飛蒙住了兩眼,裙擺已飛得高了,連膝上三寸都覺一片涼。唬得我上下應接不暇。忽然一雙手自後而來,啪地捂在我胯上,向下一捋,裙擺霎時服帖垂下。又覺得有手指尖在我頭頂心一點,順著發絲向下滑落,再摸時,那些亂發已服帖如常。
耳邊一個低沉男聲:“在我這裡,人人皆有這一點定身法兒。你這小東西,沒被大風吹走,運氣真好。”
我驟然聽得是個男子,嚇得心跳,忙定了定心神,轉過身來麵紅耳赤地:“太……太瀛君……”
他皺了皺眉頭道:“我說過了,叫我泰兮。”
我怔得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兩個字卡在我嗓子裡,卻是吐不出口來,猶豫了半日,才施禮道:“多謝大人……”
他嘻地笑了,又將笑容一斂,凝眉道:“怎麼又變成大人了。來,叫泰兮。”
那一聲叫泰兮,宛若長輩逗小孩兒“叫叔叔”的聲氣,本是我不喜的,卻似嬌寵又似愛憐,全無那小看孩兒的意思。我不由抬頭看定了他。
早先慌亂,不得細看此人,此時雲海輝煌連天,映在他身上,卻覺得他麵如冠玉,唇泛膏脂,笑的樣子如春風一般,自有一種謙和與貴氣交纏的感覺。
這樣一個男子,才像個仙人的樣子。才不像那黑口黑麵的四月,陰沉沉,沉悶悶的,稱一句神君尚是相稱,若說神仙,則飄逸上差的遠了。又或許,也就是那個木頭的死硬樣子,才好做得那執掌天界法度的正一玄壇神君吧。
“在想什麼呢?不肯叫?”
我被打斷,才發覺想起了四月,一時氣惱起自己這般軟弱起來。如何明知道再不找他,偏還想著他來?抬眼隻見太瀛君仍是興致盎然地等我說話,不由愧疚夾了些感激,順口便吐出那兩個字來:“泰兮……”
“這就對了。”
泰兮聽在耳中,才滿意地點頭一笑,一雙秋水眼,明若紫珠。
我不由失口道:“為什麼?”
他微笑:“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我點頭:“是。”
他麵上有些凝重,想了想道:“大約是,你讓我想起以前一個人。”
我腦中頓生出一雙仙山佳侶,攜手霧海的情境。卻見他神色,不敢多問,隻好低頭不語。
他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好像小孩子玩笑得逞的光景,邊笑邊勉力道:“你瞧你這樣子,好像我是個喪了妻子的鰥夫。”
我這才知他是玩笑逗我,羞憤之餘,橫生一股丟了麵子要搶回來的心,撐起一張臉笑道:“我隻是不想欠你人情,你若要騙我。那也隨你就是了,我自樂得聽故事。”
“你倒真頑皮,”他上下看我,眉目之間依舊縈繞了些我看不懂的神色,卻又整肅道:“你想知道為什麼,我就告訴你。”
此時夕陽一線,薄暮漸漸暗了下來,他的麵龐眉眼,在微光中蒙上陰影,又鑲上一道金邊,晚風吹起幾絲碎發,輕輕拍打在他清晰的輪廓上:“你覺得鳳棋,是個怎樣的孩子?”
何以忽然問起鳳棋?我想了想,如實答道:“他雖有些少爺氣,卻童趣天成,一派赤子之心。對人雖然有時凶些,卻是一位真誠率性,極是可交的朋友。”
泰兮點頭笑道:“他乃是鳳族皇裔,血脈貴胄,卻極少朋友,你可能猜出是為何?”
我想起鳳棋身上金光淩厲,卻又一分香脈隱隱在其中。便鬥膽猜道:“我在凡間,聽說過鳳族皇室,一向尊崇血脈純正,隻有純血鳳族,方可在九重天供養。鳳棋既然身為皇族,也有兩三千年以上的修為,卻依然在這蓬萊求成仙一途,想必是在這血脈上,有些妨礙?”
泰兮道:“你是個聰明的。鳳棋自小在鳳族宮裡,是常受欺負的。他生身母親,乃是百花宮薔薇殿裡的一位玫瑰小仙,因著無有花神之名,在鳳族鸑煌帝宮中,隻是一個得寵的姬妾。鳳棋極小的時候,鸑煌帝也是極寵愛他的。隻是自鸑煌帝戰死,他母子便受了些欺淩,養出了這乖戾不群的習氣來。我與鳳族乃是世交,見他資質優慧,在那裡受欺負不說,倒誤了美玉之質。便帶在身邊教了幾年。隻是我這裡清淨的很,少年人少,他的朋友也愈發少了。”
我接口道:“原來泰兮想讓我上九重天,便是為了我與鳳棋可做夥伴麼?”
他點點頭,卻又歎息道:“是這樣想,但你要是顧及舊友,我也決不會勉強你。”
我一時語塞,卻是不知要如何作答才好。
一隻大手牽起我道:“不必多言,隨我來吧。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