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隨他上九重天。
曾經在我心中,由蓬萊直上九重天,入百花都,登上那百花宮台,麵見百花上神,是我苦修千年理應當得的結果,雖有高下,卻也斷不會榜落孫山之外。
從未想過,上得那高遠的九重天,居然是跟隨他人。騰在他人雲霧之上,並不是經由那晉升仙籍的仙靈們行走的正天門,而是穿過重重天島,在朔風中穿行,直奔向的,竟是那天外仙君覲見九天時走的北天長門。
強風鼓衣,濕氣凝雨,原本於我隻是小菜一碟,莫說掐出禦訣可以擋風避雨,即便經一些風雨,我也並非細皮嫩肉,不勝催送之輩。卻是今日,一則九重天上,一重天上一重劫難;神仙下降人世,需得曆劫。如我不該上九天之輩踏雲飛上,也是一樣要曆經艱難險阻。大幸有泰兮關照送我,替我擋噩在前。又有一節,我今日總有些愁緒在心,卻是無心擋雨,那風中亂發頻頻拍打在麵頰上,又加之細雨,隻覺如細鞭抽在臉上一般,密密地痛。腳下雲霧升騰,高浪漣漪托起我們的雙足。不知為何,忽然起了傷離之心,從此離了瀛洲蓬萊,中土凡間,離了千秋千豐、哈默嫦憬,離了娜娜小小的墳塋,自此天人之分,再難相逢。
一旁的人忽然抬起手臂,長大的廣袖遮擋在我麵前,竟是風雨不透的。
“泰兮……”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沒事,你不必如此。”
他回過頭來,滿麵皆是凝起的水滴,笑答道:“我不累。”
我靜默不語了一刻,卻是覺得過意不去,掌中一握,化出一道細白絲帕,隱約浮現了一朵瑩白芍藥,抹在他額上,替他擦拭水滴。
卻見他向來自如的神色,忽然有一瞬局促,伸出手,就將我手中的帕子接了過去,竟是沉下聲氣道:“我自己來就好。”
我一時心內亂計較,也不知他是不是嫌我唐突了,急忙便吐出一句:“對不起。”
他卻隻是凝目在那帕子上,眼中泛起微微霧茫,輕輕道:“沒什麼,這絲帕,可以送給我嗎?”
我不知所以,連忙點頭答應。
他也不回答,竟是將那帕子極細致地看了一回,在麵上按了按,便細細收在了袖內。
我自然不敢再問他。這樣渾噩行了一段,忽然聽得泰兮“咦”了一聲,隨他抬頭時,隻見遠處雲端浮現一個黑點,急速近前來看時,原來是一個身著黑衣的人,正在飛掠迎來。
黑衣……我心中一動,卻是想起一個人來。他曾托我尋找那魔界作祟根源,此時我心中已有道理,自是應該上九天報知於他的。想起當日我為了避他,反不想上九天來,卻是我公私相淆的錯了。不及思量,泰兮已揚聲道:“目前可是玄壇殿上,四月神君?”
抬眼看去,已經能看清四月眉眼,他一眼卻是先瞧見了泰兮身後的我,又看定泰兮,急停在雲頭上禮道:“小神參見太瀛公。”
這一禮,倒嚇著了我。想那長和殿上諸位門客呼他瀛君,眾位仙人稱他太瀛君,他的手下部將稱他山主,鳳棋稱他九太爺,此時四月這樣九重天上的重臣神君,倒要施禮稱他一句太瀛公。卻不知他這資曆輩分,要追到多久遠去。這樣想來,我隻是一個蓬萊初上天界,還未登仙藉的小靈,這一句“泰兮”,豈不是僭越得太過了。
此時四月已與他笑談起來,雖是他平日黑麵少語,此時也有幾句套話寒暄,便正色道:“聽聞太瀛公此來九天述職,也是為了要送千圍上天歸位的麼?”
泰兮點頭道:“是這個意思。隻是我久不來走動,門路也疏闊了。聽神君這話,是認識這位靈姝的?”說完話,卻不看四月,回頭看著我。
我隻得點頭道:“四月神君是我在蓬萊的友人,我自中土應詔上仙島,也是全賴四月神君接引。”
泰兮忽然岔了話道:“神君前日在蓬萊降魔之事,莫非也有千圍之功嗎?”
四月點頭稱是,又道:“是以今日我來接她入百花宮。”
入百花宮?
連瀛洲之主太瀛公,也道是門路疏遠,四月神君倒是哪裡來的神通?他不似那依權勢徇私的,莫非為我破這一例?那……又叫我何以為報呢?
說話之間,已在北天長門之外,玉門矗立,天兵列立森嚴,我們三人皆被攔下備細問個清楚。幸好有四月與太瀛公二人共度此門,不然我並無仙藉的小靈,是絕不被允許入此天門的。雖則如此,仍是四月先過去了,泰兮又為我解釋了一番,那將官這才揮手,先放我入得了長門。我一路上追著泰兮的速度,頗有幾分辛勞,又加驟一上得九天,修為淺薄,隻覺周身軟疲,力道虛弱,腳步下隻覺得踉蹌起來。
卻見走在前麵的四月並不回頭,隻翻起手來,掌心冒出一道泓輝,未及反應即刻沒入我的胸口。頓時一股熱流沁入四肢,我不及周轉,吸冷氣往後退了一步。立足不穩之時,一道有力的臂膀抵在我背後,將我穩穩地扶住。
“泰兮……”我不禁抬頭看他,卻隻見他笑得深沉陰鬱,仿佛一入這天門,那些原本飛揚的神采便消逝了。
他輕聲道:“小心。”
我未及答言,身前四月卻催促起來:“二位,莫要耽誤,快走吧。”
說完話,竟是全不等候,拔腳就向前行去。
走著走著,眼前浮現一片青遠巍峨的城池,風中似乎浮動著叮咚的樂聲,城池上空漂浮著五色的祥雲霧靄,遠遠地看去,花色繽紛,美不勝收。
城門前守衛的,並不是威武天兵,卻是釵環裙絛的幾位美人仙娥,雖披掛勁裝,卻颯爽中自有幾分柔美。見了來人也並不呼叱,隻是笑語問了幾句,便將我們引入了城內。
一入城池,隻見百花盛放,姹紫嫣紅堆滿,瓊花妍朵遍布,層層疊疊,皆是錯落的花海,美豔紛呈,幾乎令人目不暇接。花海之上,又有仙娥身披著霞衣,手持各式器皿,芊芊玉手灑下仙露,悉心澆灌照管著這些鮮花。行了一段,隻見極廣大一座琉璃碧翠的高台,輝煌寶盈接天,幾不見邊際。台上遠處,巍巍是重疊繁多的殿閣。宏大的朱漆宮門兩側鎮守了一雙金鳳鵷鶵,兩旁玉柱無數,宮門上方高懸一道金匾,上書著三個篆書大字道是:百花宮。
原來這就是那世間花靈無限向往,曆儘艱辛追尋九天的百花宮殿。卻不知那百花上主,又是何等樣人?是豔麗無匹,風華無雙?是嫵媚風流,春風沐雨?抑或是溫情若水,雅重大方?不知她是否容得我一介小靈,走這殊途入她的百花宮。想那日月綿還曾諷我存心要接替風離的芍藥花神尊位,如今莫說花神,隻在那芍藥殿下有我分寸存身之所,便是天神眷顧了。
這樣想著,已行過宮廊回圜無數,四月卻似是輕車熟路的樣子,毫不猶疑,直向內進入去,遇到仙娥侍者,招手點頭相呼。我正不解他何以熟絡至此,卻隻聽泰兮道:“神君在此好生熟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