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房門,隻見滿室春光漏金屑。襲襲金華之中,堂屋當間設著一黃花梨罩鍛墊,鏤纏枝蓮花高腳繡墩。其上繾綣婀娜,如嬌花倚樹一般坐著一位柔柔嫩嫩,水粉衣裙的美人,一襲雲霞般素柔衣衫輕搭於肩頭之上,青絲半挽,斜插一枚芙蓉石簪,素手如筍,柔足一尖。聽見門口腳步聲音,一張芙蓉粉麵綻開笑靨,軟語嚶嚀道:“瑜兒,千圍可有信來?”
我見此情態,也不知為何,眼眶就是一酸,一聲嗚咽按捺不住:“月綿,你眼睛……竟還是不見好麼……”
她聽到我聲音,竟不似以往目露不耐之色,而是顰眉尖尖,又夾了五分喜色,眼波盼盼,邊向我的方向伸手,邊柔聲道:“千圍,你回來了”
我忙扶住她,敘了一回。
她言道上天以來無酌哄騙她之事,她也早有些察覺的,隻是一直不肯信。至百花殿後園內,親眼見那人笑盈盈將她置於一片黑暗之中。卻道世間陰暗的男子心,如何令人不悲苦惱恨?
我哄她一回,正待細細與她講了琥珀瑪瑙與雪鵠之事,忽然瑜兒在門外恭聲道:“稟上主,百花宮召見。”
我心中有點惱恨,方得空與月綿一敘,冰釋前嫌,如何這召見來的不是時候。
月綿卻柔聲道:“我是一直在這裡等著的,千圍你就去不妨。”
既如此我也說不得,隻好柔柔勸她好生養著,便急出素閣,往百花宮而去。
這百花宮召見,並非常事,我隻道是琅軒小主想細問那無酌來曆作偽一節,又或者要商議桃花公子韶華之事。卻不想入得大殿,隻見仙侍繽紛往來,熱鬨準備著什麼,那琅軒小主立在殿上,一派喜慶道:“千圍,今日叫你來,有個喜事要嚇你一嚇。”
喜事?我一頭霧水望著琅軒,左右看看不得要領:“小主……千圍不知,這是……?”
琅軒小主哈哈一笑,朗聲道:“這事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便是為了今日看你吃這一驚!其實你在凡間這些日子,聽榮已嫁了一重天龍族神將。”
什麼?嫁了?她嫁了,豈不是要續點花神?!
若是要等我,莫非是……
我難抑胸中欣喜,站穩腳跟抬頭道:“琅軒小主,你的意思是……?”
琅軒點頭道:“正是,今日便要請你入百花宮齋戒、沐浴、熏香七日七夜,七日之後,由清許親手將你點為芍藥花神!”
此言一出,我隻覺天落花雨一般,不由心跳起來;手內一垂,就碰到腰間一個物事,低頭看去,是那四月親手為我掛在腰間的墨玉流雲佩。
為花神百年,便行迎娶大事。
天上人間,苟無相負。
他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在耳邊。
我來天上也許久,竟還未得閒去探他。
也罷,待我做了花神,煥發神采再去見他,豈不是更好。
我凝定心神,欣喜跪拜在地向上儀叩道:“素閣素千圍,謝上主小主恩!”
齋戒、沐浴、熏香七日七夜。
日夜靜修,虔誠恭謹。
靜靜地撫摸時間自指縫中流逝而過,作為神仙,本是極普通的事。卻是這樣安靜無事,凡是不擾的日子,並不是常常有這樣的機會。
忽然明白,當日夜闌寧可靜修而不要花神尊位,是怎樣的心境。
或許百年之後,當我嫁作那正一玄壇之婦,那雙修歲月,會是一樣平淡也說不定。
掌中那枚墨玉流雲佩,忽然凝出一道光暈。
七日之後,百花殿上。
七彩琉璃晃出太陽鳥宏大的光輝,仙娥繽飛,香氛盛隆。
二位上神一左一右,清許上神和善的目光盈盈如水,雖眉宇間揮不去一絲憂鬱,卻依舊滿含著笑意,手執點鳳筆,輕啟玉腕,款動棉臂,就在我額上涼涼地點了下去。
忽覺額間劇烈一燙,眼前金光刺目,自雙眉間正中一撞再撞,竟橫闖出三隻火鳳。裂痛灼痛,遍布額頭之中,我一口氣提起不曾放下,急忙憋住,死死咬住牙齒。卻是那三隻火鳳在我周身上下穿行而過,一蕩血脈、二滌筋肉、三洗骨髓,這灼掠之痛內外交錯,摧肝瀝膽,我痛得一頭冷汗凝在額上,再咬不住,“嗚”地一聲□□出口。卻是才剛剛叫出聲來,那蕩滌骨血的脫胎換骨已然結束。那三隻火鳳自我頂門、雙腕,如三顆火流星一般飛出,繞梁一瞬,呼地又飛入了我額心之中。
周身泓輝本便螢放毫光,此時更加光芒大盛。雙腕處兩朵芍藥化出金色脈絡,流淌全身,至丹田之內,風離所贈一朵八重芍藥,與我新生的花神本命凝合在一起,嚴絲合縫,毫無滯澀;又雙雙在金光滋養之中開大了幾分。芍藥香本清冽,極似草木藥香。此時這氣息如潮蕩在大殿四處,沁人心脾,清淨潤經。
額上金華落定,在殿上琉璃鏡中,可見得是花神之紋印——藤蔓點珠。
合上雙目,人間千年天上百年,幕幕場景在腦海中飛掠而過。喜、怒、哀、樂、憂,人世間五味在一時間全部喚起。想起蓬萊島上四月滾燙的眼神和疏離的姿態,想起瀛洲前功儘棄的失意和泰兮明晰一切的淡淡微笑,想起銷香遺恨長眠冰冷地下的娜娜,想起眼神中幻化無數陷阱,陰冷笑著的無酌,個個閃過,最後凝住的,是一個錦衣長袖的少年,一雙清澈的眸子,在夕陽下被染做那樣好看的金色。
耳畔似有他稚嫩的聲音。
“牡丹為王,芍藥為相。從今天開是,我就是你的王!你得聽我的!要不然我就打你!”
啪!!
“啊!你乾嘛打我!”
“天下牡丹多了,你憑什麼是我的王?”
“你笨啊,我這麼好看,以後一定上天做牡丹花神。那我就是天下百花的王了。”
千秋……你還好嗎?我不信你已死了。我也絕不會去尋你的音信。我們約定過,各自為花神。千秋,我在這九重天等你。今日,我為芍藥花神,從此,我要做另一朵牡丹的花相……
我睜開雙目,抬起雙眸,輕聲問出一句:“牡丹公子何在?”
凰閱走入殿中之時,殿上滿滿立著各路盛裝的仙娥,百花萬色,種種嬌美不一。卻似門外吹入一陣清風吹香送爽,他出塵的容貌,好奇的目光,雍容的步態,輕而易舉地蓋過了所有的美麗。不由讓我心內讚歎不已。原來國色天香,華貴俊逸,是如此一種雲霄之上的風情。
他向我伸出手來,輕輕拉我起身。
又悄聲在我耳畔說:“換骨極苦,我送你回芍藥殿去吧。”
好似一個溫情體貼的兄長。
在這樣兄長的扶助之下,似乎換骨脫胎之痛,也並不算太難捱。
行至殿外,正待施禮恭送這位花王之君回他的府邸去。卻聽見殿內傳來一聲哭叫。
回頭看,竟是瑜兒大哭著向我撲了過來,口中高聲哭喊:“上主!上主不好!正一玄壇府來人接走了月綿姑娘,說是今日大吉!那……那四月神君要與月綿姑娘,行定親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