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我把手舉在那裡多久,或許很久,或許隻有一刹那,他指尖微動時,我的手已經收回來。
“新人看了舊人之物,也怕她嫌惡。神君細致,是千圍思慮不周。”
我笑著說完,我垂手的掌心蓄起一股力,手指放鬆——啪地一聲,那墨玉已在地上摔的粉碎。
他身形一晃,眼中有一道電光。
“沒什麼可心疼的。神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還是笑了笑,輕輕退出了內室。
在府門口,未來新娘的雲鳳車已停著,專為喜事裝了六條金龍搶珠的拱頂車棚子,水紅紗帳,上頭鯉魚戲菱花的暗紋,簾帳邊三寸的金流蘇。裡頭影影綽綽一個嬌娃,等準新郎來揭簾子。
眩暈又一陣陣襲來,我回頭道:“瑜兒同我回去,幾位不留下瞧個熱鬨麼?”
那幾個卻一個個都搖頭,偏要將我送回芍藥殿去。
芍藥殿的園子,很大。
今日春光極是明媚,池塘之上有水閣,彎橋接連,水光閃爍,倒射在八角小樓之上,那裡本住著我極好的一個妹妹。
嗓子裡一點甜湧上來,我攥緊拳頭,硬壓下去,回頭向凰閱、鳳棋、段情笑道:“今日為我擾了你們一天,不如……”
鳳棋搶道:“千圍,你不用應承我們。也彆矗在這撐著,早去屋裡歇歇。”
凰閱卻垂了垂眼睛,道:“段神君前日尋我要的香茶,我備著了,請去我處取予百樹上神吧。鳳神君你是千圍的乾弟弟,就送我一送,彆叫她操心。”
我感激地望他一眼,便隻剩低頭的力氣。
那三人的身影,從拐角樹叢中一隱。胸中的急痛再抑不住,噗地一大口血,就噴出來。
瑜兒大聲尖叫起來。
這呆瑜兒,好不容易走了的人,又跑回來了。我眼前通紅,什麼也看不見,腳軟下去,隻能這樣想一想。
好像在黑烏烏的夜裡,又像在砂堆中,耳邊亂響,眼前一會兒是黑的,一會兒是亂花。有那麼一會兒功夫,好像聽見外麵的聲音。鳳棋大聲衝段情喊,問他從哪知道玄壇府仙侍的事。段情也大聲道,自然是他的相好。然後巨響不絕於耳。我想笑,想說話,想叱他們不要鬨,看四月替我撐腰,揍他們一頓。
然後心胸中一痛,就又落入昏沉中去。
是夢嗎?
也許一切隻是大夢。
但疼痛是真的。
我也知道,若哭出來便好了,卻不能。若夢中可尋得一個人的所在,我隻願可痛哭,卻不得。我不肯給人看的痛,我不肯叫人安慰的傷,我知道他們守在我身邊,我說什麼,做什麼,都可得到安慰。我卻隻是不想讓他們看見,聽見,知道我的嚎啕。
為什麼要這樣躲藏?
我不知道。
從頭到尾地想,我從不曾軟弱。是不是這樣的剛強太傷人?
那日嬌柔的水邊皎女,猶在眼前;我也記得她的顧盼柔孱,楚楚可憐,好像一尖小荷帶露。唔,若我是男人,也會不忍看她一痕顰眉。
該釋懷嗎?
還是該記恨?
也許沉睡可以解痛療傷。
是脫胎換骨我無法承擔吧?我鬆開雙手,放棄去抓住腦海中那一點金光,便沉沒下去。是深海還是大地?我都會希求,給我庇護。
再睜開雙目,瑜兒一雙眼睛腫得如桃子,睫毛眼下皆是亂閃的淚滴,殷殷切切地立在一旁,見我睜眼,忙張嘴就叫:“上主!上主你醒了!”
我身上還重的似墜鉛,想開口,卻覺得嗓子裡火燒貓抓似的痛。
外間忽有一個雍容的聲音道:“我給千圍帶了牡丹茶,沏了來吧。”
不一時,玥兒捧了茶入來。
我掙紮了一下,才半開口,瑜兒已問道:“可為牡丹公子奉茶了?”總算這孩子在我手下,不是光隻知道慌張的。若是隻看她那日的樣子,不由思忖是否我往日太過強橫,擋在前頭,曆練她太少了?
瑜兒扶了我起來。托著盞,先叫我抿了一口潤嗓子,又見我要,才遞在我手裡扶著。邊輕聲道:“上主睡了三日了。牡丹公子今兒早上來,說你也該醒了,沒想到說的準。”
牡丹芍藥,花王花相,凰閱修為是極深的,想這一點感應也不是難事。
我潤了嗓子,才說得出話,便叫瑜兒請凰閱進來敘。
瑜兒還未出去,玥兒已進來稟道:“牡丹公子向上主告辭,說改日上主好些再來。”
我點點頭,也說不出什麼。
想起那日鳳棋的拳頭,段情的奔忙包打聽,凰閱更似堅實的倚靠,有友如此,又複何求?若我隻能有一個,友情已足夠。縱然此時依舊疲憊傷痛,卻在心底有了一點暖意。
我才恢複了些許力氣,聽瑜兒說了芍藥殿這幾日的回事。外間卻又傳來話音,卻是隨著玥兒的腳步聲已進屋內來。都不必猜,聽聲音就知道是那朱閣、嵐閣二位姑奶奶。
“千圍!”聲音齊齊,兩道身影也齊齊撲來。
“千圍,我知道的晚了,不然那水閣的小蹄子,我早替你教訓她!”映黎脾氣也是烈的,隻是說起話來總有點市井,倒有幾分潑辣,“哎呦,我忘了!如今該叫你上主才是!”
“上主……我……你……我們……”茹胭磕磕絆絆,一雙麵頰眼看著就發起紅來。她一向不善言辭,又麵皮薄,想是怕我誤會,以為她們是來瞧我笑話的。
我忙叫瑜兒上茶,安慰了幾句肯來看我,自還是姐妹情深的話。敘了一回,推說頭昏,便叫她二人回去。又想到淡瓏原是早計較的素閣閣主,隻是我點了花神還未安排她,又叫瑜兒替我記著。
這樣折騰了一刻,就又有些想念昏睡的黑甜了。
卻是沒有那麼安閒,才要躺下,隻聽院子裡一聲喊,直叫進我屋裡,震得四壁都嗡嗡響,道是:“千圍!千圍你快點醒啊!!我九太爺去尋四月打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