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細雪,從高高的九重天上直落到地。
江南,惠山向陽的東南麓梅花開了滿坡,樹樹簇擁在雪中,紅少白多,遠遠看去,如佳人紅粉盈麵,盈盈一水之間。
我雖然不怕冷,卻也學著人披了遍身裘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雇了人駕起那朱紅的車,五花的馬來,裝作遊曆尋親的富家女,尋找清許。
手內爐火漸漸儘了,終究不似天上便利,又不敢輕易施法露了行跡。隻得叫雇來的小丫頭向外與車把式招呼一聲,加緊幾步,見了城便歇下去。
小丫頭水嫩伶俐,梳了利落的雙丫角,一雙小杏核眼烏溜溜轉個不停,怕冷地把簾子隻撩了一點點縫,隻透出一個眼睛去,支著嘴喊:“大伯大伯!姑娘叫到了下個城就住店!”喊完又回頭望著我,巴巴地問:“姑娘,您歇下了,水玉能不能去耍?”
這孩子原是讓賊人拐了,差點賣在勾欄裡去的,呆了還沒一天就讓我趕上買了出來。沒經過什麼磨折,並不懂得侍候人,卻勝在天真嬌憨,十分招人喜歡。
“不遠就有城,隻怕歇下了天光還早。我同你一起去,也好給你買玩意兒。”見她不過掀了一下簾子,便凍得手紅,我便把尚有餘溫的暖爐遞到她手裡。
一時城郭影影綽綽近了,人群熙攘,吵雜聲卻不似旁的城外。看時原來是城門外貼了皇榜,眾人都圍著議論,也不知張告些什麼。鬨哄哄的也聽不清,隻有一些慨歎之言隔著車壁子傳入來,有人說什麼可惜,有人說什麼作孽,有人說什麼牝雞司晨,又忽然耳中一明,竟聽見“牡丹”二字如何如何。
我尋了清許凰閱兩三個月,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忙叫車駕把式將車停在路邊,幫我去問問,吵鬨是何事。
把式問了一回,嘬腮咂嘴地帶了個嘴巴靈便的回來,報道:“城前張榜,說要燒儘天下牡丹。”
“什麼?!”我一時驚呼出聲,嚇得水玉兒也瞪大眼睛看我,忙掩住口,安撫說,“我家在長安,是專種芍藥的。先生您快往下說。”
那人見我著急,便著意說的細些:“那女皇上陛下前日突然興致大發,帶著妃嬪、宮女到上苑飲酒賞雪。大雪剛停,見那假山、涼亭、小橋、長廊一切景物都穿上了潔白的素裝;她發現在那白皚皚的雪堆裡,有點點燃燒跳躍的火苗。仔細一看,原來是朵朵盛開的紅梅。這時,那上官婉兒說:‘聖上,梅花再好,畢竟是一花獨放。想幾百年前傳說,冬日裡桃花曾經傲雪而放,終是迎來了遲遲不來的春日。如果聖上能下道聖旨,讓這滿園百花齊開,豈不更稱心願嗎? ’另一隨侍搖搖頭說:‘如今嚴冬寒月,梅花開放正適時令。若讓百花齊放,需等來年春天。’武皇聽罷哈哈一陣大笑,說:‘春時花開,不足為奇。百花鬥雪競放,方合我的心意。’”
我心下一緊,擔心起天上的那些花神,要知道,人間帝王也是有著天上帝君的威信。
“女皇連夜便手術一道詔令是: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放,莫待曉風吹。將這首詩著了女官在上苑焚燒,第二日拂曉看時,果真百花齊放……但……”
“但獨缺牡丹。”我張口結舌,想起下凡曆劫的凰閱公子,他不在,牡丹宮中何人敢於主持大局?何人有這份法力壓過寒冬?
那人點了點頭,又繼續說了下去:“武皇大怒之下,將長安城的牡丹儘數燒光,又覺不解恨,將那全國的牡丹通通扔到了洛陽邙山。”
洛陽邙山溝壑交錯,偏僻淒涼,如今又是隆冬,深山中點水也可成冰。牡丹如何能在那存活?長安牡丹儘喪、又將餘下的牡丹都移植到了那窮山僻野,凰閱雖法力高深,卻也不過是花神而已,下界經受九重天劫,如何能再受得了這般摧殘?
我忙叫把式,不停不歇,日夜趕路直奔洛陽。
一路日夜兼程,趕到了洛陽邙山。
抵達時是深夜之中。星光黯淡,月彎一牙,漫山遍野隻見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巨獸埋伏在無窮的溝壑中。伸手不見五指,舉目難覓前路。車把式在外頭粗聲埋怨,說路上前頭有瘸驢車阻路,不然今夜必定能進城過夜,吃肉喝酒,好好地消受一夜。
水玉早撐不住,趴在車裡沉沉睡了。我在她額前拂過,化入一點迷香。又伸手取了早燙在爐火中的一壺酒,開了一道縫兒遞給把式。聽著他飲下一口,極力讚賞道好酒,過了沒一歇兒,便沉沉睡去。
仙酒佳釀,足夠他好睡一夜,美夢香甜。
我落足在深山雪地,抬頭隻見蠻荒陰冷,黑暗無邊。走了幾步出去,腳下便觸到些不尋常的凸起,蹲下身去細細看時,依稀見得乃是新培的土,草草栽種在其中幾株牡丹花苗。花苗本就幼小,此時早已凍得枯萎乾癟,頹頓在地。想牡丹貴為花王,是何等的尊貴,竟然一朝淪落至此。一如王孫貴胄淪落市井,讓它們何以承當?
心中不由更加緊張起來,牡丹遭此大劫,凰閱在人間不可能坐視不理,若說要管這千萬花株,卻不是他一人之力可及的。我手中雖無百花上神救命的百花露,卻有些仙香滴露在,忙運氣法力,散漫播撒出去。一時救不得太多,不過是聊以滋潤一二,讓那些強健的恢複命力,虛弱的能多撐個幾天。
我將袖一揚,早散出金蝶萬千,在夜空中如一大簇金黃焰火,炸上九天又細細密密地彌散開去。各自替我去尋凰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