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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後,船終於抵達了金陵的渡口。
不同於京城的肅穆繁華,金陵城山川靈秀,自然隨和,江麵波光粼粼,縱橫街道上人群熙攘,四處可聽見夾雜著方言的叫賣,草木香,糕點香,花香,五花八門地夾雜在空氣裡。
他們一路趕到祖宅,管家已早早在門口候著。
不等卸下行囊,薛家兄妹二人就快步來到祖母的屋外。
屋內藥香濃得嗆人,床榻上躺著位白發如霜草的老夫人,隻見其麵色虛弱滄桑,伴隨著時不時的咳嗽,兩隻手抬起時止不住地發著抖。
薛洄一把握住祖母的手,屈膝跪下。
“洄兒回來啦。”
她摸摸薛洄的腦袋,望向身後的薛雲妙,“荔娘也來啦,好啊…好啊。”
上次見到祖母還是在她一年前,那時的祖母明明精神煥發,可這才過了多久竟就變得如此孱弱。
薛雲妙心裡發苦,卻也隱約察覺到哪裡不對勁。
與祖母說了些話後她退出屋子,叫來宋嬤嬤詢問。宋嬤嬤是跟著祖母的老人了,聞言登時泛起淚紅。
“小姐,都怪老奴沒照顧好老夫人,讓老夫人不慎跌落台階,自此之後才有了病根。”
薛雲妙心緊,“怎會跌落台階?!”
“都是那巡撫的小兒子!半年前他邀請老夫人去府上做客,誰料他家小兒如此頑劣,隻顧著放風箏完全不瞧路,便撞到老夫人害她摔了下去。”
“巡撫……姚徵?”薛雲妙心中一跳。
“就是他!”宋嬤嬤氣得胡咧咧,“若不是老夫人覺得天高皇帝遠,又不想老爺擔心,他一個巡撫,早要他八百條命來還了!更氣的是什麼小姐知道嗎,那小兒鬨出事後,姚徵竟然隻罰他跪了半日祠堂就當這事沒發生過!還虛情假意地說什麼會尋最好的大夫來為老夫人診治,都是狗屁!”
宋嬤嬤臉紅筋漲地大罵一通,薛雲妙連忙輕聲安撫。
祖母的性子溫和,不喜歡與人爭執,哪怕是爹爹後來成了禮部尚書官居一品,也不會仗勢欺人。那姚徵顯然是清楚這一點,才敢在薛家頭上動土。
接著薛雲妙又問了宋嬤嬤一些關於姚徵的事。
這位姚大人原是工部侍郎,五年前從京城調來了金陵,負責管轄南直隸一帶的所有事務。金陵人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極度割裂,有的人說他衣冠禽獸,有的人卻將他奉為神明。
薛家當然是前者。
但這也讓薛雲妙更疑惑起來。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才會有如此評判。
……
午後,薛洄帶著下人將行李卸下。
薛雲妙陪祖母說了會兒家常話,看她喝完藥睡熟後才出來。
走出院子,瞧見幾個丫鬟正在打理花草。三月初春,後院的幾棵海棠樹已經發出新芽,再過段時間就能開花了。
薛雲妙懷念地走過去。
丫鬟紛紛朝她行禮。
薛雲妙撫摸著海棠樹,出塵脫俗的眉眼低斂著。
直到七歲她都生活在這個地方。
那是爹爹還不是京官,薛家也不算高門大戶,但日子閒適自由,想去哪裡都無人束縛。
可後來入京,隨著爹爹在朝堂步步攀升,她所能做的事情就越來越少。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千雙眼睛盯著,但凡不察,就會給舉家帶來禍殃。
於是她在眾人的眼中,被迫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內閣大臣嫡女,耀如春華,知書達理,像個隻存在畫中的人物。但隻有薛雲妙自己知道其中的苦,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襯得上薛家的名聲,為了不拖累薛府,不成為罪人。
可沒想到,終究還是犯下了最大的錯。
薛雲妙沉重地閉了閉眼。
薛洄出來時,就看到妹妹站在海棠樹前發呆。
他輕聲走過去,猛地一拍對方的肩膀,把她嚇了一跳。
笑嘻嘻:“下人都收拾好了,妹妹咱要不要出去逛逛?我聽說金陵又新開了好幾家酒樓。”
薛雲妙有些疲憊,剛想拒絕,這時管家來了。
他拿著一封請柬,說是江蘇巡撫姚徵姚大人想為二人接風洗塵,特地來邀請他們。
兄妹倆相視一看。
果然來了。
“不去!”薛洄甩手,“就說我和妹妹舟車勞頓,改天再說吧。”
“等等。”
薛雲妙摁住哥哥,朝管家側目:“去回姚府的人,就說我們定會赴宴。”
“妹妹?”薛洄一臉不敢置信,“爹可是剛說過,你這就忘了?”
薛雲妙便將祖母的事告訴了他。
說完的刹那,一聲怒吼炸開。
“什麼狗東西!!”
薛洄雙手叉腰,怒目切齒,“娘的,小爺一定要親手宰了那小子!管家你去回,就說我們一定到!”
管家忐忑不安地應下,十分擔憂這倆祖宗鬨出事來。
“二哥,稍微冷靜些。”薛雲妙兩手合並給他扇著涼風,“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我們又不是爹爹,魯莽行事隻會給爹惹禍。”
薛洄一想也是。
扁著嘴沮喪道:“那妹妹你說怎麼辦?”
她饒有深意地彎唇,“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哥哥不也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嗎?”
薛洄:“……?”
*
“二位,我家大人正在前廳等候,請隨我來。”
薛雲妙和薛洄跟著姚府管家穿過遊廊,兩側樹蔭繁盛,花園裡還有片種滿蓮花的池塘,雕梁畫棟十分精致。可對上巡撫這個官職官階,這姚府卻顯得樸素許多。
“到了。”
管家手往前一伸。
薛雲妙抬眸,接著一愣,望回他。
“這是……”
管家啊了聲,看清屋裡人在乾什麼,尷尬一笑,“著實抱歉,我家大人……比較務實。”
屋裡,這位傳說中的姚大人此時戴著襻膊,青絨道袍的袖子拾掇起,手上拿著雞毛撣子,頭頂綁著布巾,一邊打噴嚏一邊嘮嘮叨叨地清理著灰。
“我說多少遍了,擦乾淨擦乾淨,怎麼還是這麼多灰!”指腹往桌上一抹,“瞧,比我家先祖墳上的土都厚了!”
管家麵上臊紅,趕緊小步跑過去,“大人,大人。”
“叫什麼叫。”
“薛家兩位貴客到了,您收著點吧。”
“……噢?”
姚徵把雞毛撣子往管家懷裡一丟,扯下襻膊,收拾袖子。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宛如千錘百煉,緊跟著步子一轉,眼睛上下掃了一遍兩人。
“擦了鞋洗了手後進來吧。”
薛雲妙:“……”
薛洄:“……”
管家訕笑,“抱歉,我家大人比較愛乾淨。”
雖然無語,但兄妹二人還是由人端來水盆洗過手,擦過鞋底,才踏進屋內。
大廳擺置更為簡潔,正中央牆上一塊寫著“兩袖清風”的匾額,方方正正。匾額兩側下來,桌椅擺放整齊對稱,沒有一絲一毫地偏差,就連桌上茶碗與對麵桌上都是完全對稱的角度。
真是個可怕的人。
“上回在京中見薛尚書還是五年前的事了,沒想到你們兩個一下長這麼大。”姚徵露出懷念的神情,“真是歲去弦吐箭,不得不感歎啊。”
薛洄湊過來,小聲問:“爹跟他很熟嗎?”
“應該……不吧?”
她以前在京城裡也沒聽說過姚徵這人的名字啊。
姚徵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不知如今薛尚書可還好?”
“多謝姚大人掛懷,家父一切安好。”薛雲妙笑容淺淡,“隻是祖母身體日漸病弱,家父實在擔心,日夜憂慮連飯都難以下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