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麼也沒有,隻有外衣和一把傘。
秦楨就是這時候看見他的,他正將自己的外衫輕輕裹在那隻生命薄弱的貓身上,明明剛才還在囑咐他,一個恍惚間葉竹就消失了,房子也跟著分崩離析。
秦楨確定自己還是魂魄,天上的雨透過她砸在地麵上,衣袍依舊輕盈無比,但葉竹身上卻被雨水打濕,白色的衣物被水浸濕露出內裡的身體,他把最後的傘也放在了小貓身邊。
直覺葉竹的狀態不對,秦楨也不靠近他,就那麼不遠不近的跟著,看著他走到了一棵樹下,蹲下身子不知道在做什麼。
秦楨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起身,便走到他身前,他一隻手縮在懷裡,另一隻手在地上刨土。
差不多挖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坑,他指甲裡也滲出來紅色的血液。
秦楨皺著眉毛,蹲在他麵前,看著他將懷裡那隻手伸出來,手裡攥著一把桂花,都爛在手心裡,他仔細的將桂花埋在土裡,又慢慢的用土填平。
填完之後,他蹲在地上又靜止了一會兒,站起來試探著向前,摸索到那棵秦楨看不清模樣樹,扶著樹乾慢慢躺在地上。
秦楨瞬間想起來上次夢裡的他,但不一樣,上次的他在求救,而這次他顯然很安靜,好似很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這幅死寂的形容仿佛勾起秦楨埋藏在心底的恐懼,她撩起衣擺,飛快奔向他,顫顫巍巍的伸手摸上了他的臉。
還好,還有些熱度。
阿隱感受到了臉上的溫熱觸感,同周圍寒冷的風、濕冷的雨截然不同,但耳邊是風吹葉子的娑娑聲,還有雨滴落在葉子上的簌簌聲,也有風拂過耳旁的嗚嗚聲。
不對,阿隱疑惑的睜開眼,嗚嗚聲怎麼小了?
他靜止了一會兒,等麵上溫熱的觸感消失,他又闔上眼,也許是風小了吧。
秦楨又將手放了上去,隻不過放在了鼻翼處,試探著他的呼吸。
微弱的好似瀕臨死亡的鹿。
秦楨記得幼時在獵場,陛下獵過一隻鹿,箭頭從它的身體穿過,被帶到小廣場時它還活著,隻不過奄奄一息的眼睛也被血糊住。
秦楨默默地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指,看著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死去的無力又湧上心頭。
東家!
阿隱心猛的一顫,也不敢睜開眼睛,屏住呼吸仔細感受著手指的異樣,確實被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緊握著。
是東家來了嗎?
阿隱不敢問,心裡卻沒有雀躍的情緒。
秦楨與他並排躺在地上,感覺雨好像透過重重疊疊的樹葉滴到了臉上。
側頭看向葉竹,一直以為他臉上的是雨水,可湊近一看,那赫然是洶湧的淚,此刻還在源源不斷的躺著。
怎麼是個哭包呢?
“彆哭。”
秦楨伸手去抹他臉上的淚,可是擦不掉。
“我沒哭。”他抬手遮住眼,聲音悶悶的回複她,“你一直不來,我也不想在這裡呆著了。”
阿隱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感受到了她手指撫摸自己的眼瞼。
她好像是在嫌棄自己哭。
秦楨也一時凝噎,記得自己剛和他說完要好好活著,怎麼一轉眼就到了這種境地。
“活著不好嗎?”
“我不想在這裡了,很難受,我聽見表妹和她的朋友說,要把我賣掉。”阿隱胡亂抹著臉上的淚,自顧自地解釋道,他知道表妹要把他賣到什麼地方,他不想再這樣了。
他上次逃出來的急,一路跌跌撞撞的,來到這裡的時候身上應該是流滿了血,渾身都濕黏黏,最後他躺在這裡,拿了石頭劃破了手腕。
醒來的時候就回到了大嬴,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女子便掐著自己的脖子往地上摔,還不停的掌摑自己。
秦楨看著他粗糙的雙手在臉上摩擦出紅痕,也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伸手拍了拍他的頭,他的淚順著指縫溢了出來,“我吃了藥,所以今天下雨,我也不疼。”
“我不想吃藥,我也不想疼,我想活著,可是又沒辦法活著。”
“活著真的好累。”
他說的語無倫次,好像這個時候秦楨是他唯一能傾訴的對象,“我好想我的父親,若是父親還在就好了。”
若是父親還在,他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句話好似觸碰到了秦楨的心弦,她伏身輕輕抱住葉竹的頭,葉竹的淚水又沾濕了她的衣襟。
“你一直不來,一直都不來。”窗台的木樨換了一次又一次,木樨沒了,他又把放衣櫃裡麵的拿出來,結果她一次都沒來。
但她也是來了的,那日就是她救了自己,還來看自己喝藥,可是那個時候他也是真的活不下去。
阿隱逐漸止住眼淚,吃的止痛藥過量了,他應該馬上就要死了,大腦昏昏沉沉,呼吸也不太順暢。
他有些後悔,如果知道東家會來,他就不吃那麼多了,如果死在東家眼前,東家會被嚇到的。
秦楨聽著他逐漸沉重的呼吸,心跳突然停了一拍,急忙看向他,他的麵色發青,嘴唇是前所未有的蒼白。
“彆來找我,彆來……”
秦楨忽的驚醒,直愣愣的望著不熟悉的床帳,眼前仿佛還是葉竹那副瀕死的神態,手心裡出了汗,尤其是左手,濕膩的難以忍受,好像被什麼捉住一樣。
她煩悶的掙開束縛,床邊伏爬的人影也驟然清醒。
“東家醒了嗎?”
他動動酸痛的胳膊,猶疑的詢問,並不確定秦楨是否清醒,秦楨看清是他,對剛才自己無意識緊握他手指的行為也有些難以啟齒。
遂又閉上眼,裝作沒清醒的樣子,天還未亮,在入夢或許還能和葉竹見上一麵。
其實秦楨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或許葉竹真的死在了自己與他斷聯的某一日。
是她害死了他。
如果那日克製住自己的好奇,如果那日沒被他的笑容吸引,或許他依舊能平穩的生活下去。
阿隱也不知道現在幾時幾刻,等了良久沒等到東家的聲音,她應該還再睡夢中,給她掖了掖被角,又緩步走向窗台,耳朵貼在窗框上,聽著外麵的聲響,萬籟俱寂,應是還在夜裡。
攥緊手指,裡麵還殘留著兩人手心相合產生的汗水,阿隱有些想哭,除了夢裡,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淚水了,今日不知怎了,淚水的閥門倉促的打開,憋了十幾年的情緒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與夢中的倉惶失落的情緒重疊,讓他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是錯誤的,是不該有的,夢中隻能是夢中,阿隱執著的認為今夜的夢圓了自己的執念,死前見上一麵足矣,不該在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還不如就在夢中徹底死去。
夢中兩人雖是陰陽相隔,但並未感受到如此難捱的情緒。可偏偏兩人對麵相逢,還不如未曾相識,起碼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妄念。
他並不認為東家與她口中的夫郎的關係如此冷漠,畢竟一起生活了這麼多時日,總歸是有些情分在的,可自己是連外室都不配做的,東家時常找自己說句話就心滿意足了。
阿隱,你不要奢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認清自己的身份,你是年老色衰卑劣低賤的象姑,不是當年的葉家公子,不要有不該有的念頭,死去的是葉竹活著的才是阿隱。
阿隱習慣性的騙自己,這種自我勸慰確實讓他心裡好受一些,收拾好情緒,阿隱從地上爬起來,又坐回腳踏上,他可以淡然的麵對東家了。
他隻是東家隨意救下來的一個小倌罷了。
秦楨再次醒來時,天完全亮了,阿隱帶著眼下的青黑衝著她微笑,秦楨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他卻開了口,講手中的瓷瓶遞與她,“七姑娘拿了醒酒藥,東家記得吃。”
寒棲昨夜急匆匆的去了薑亓府裡,將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還未說完,薑亓就塞了一個漆黑瓷瓶給她。
“醒酒的醒酒的,沒那酒量就彆逞能。”
寒棲還想在描述一下,薑亓又催她,看起來急得不行,奴仆給她拿了不知什麼東西,她更急了,對著寒棲也沒了好臉,“趕緊走,趕緊走。”
寒棲見她這樣,反而鬆了口氣,或許主子隻是酒量小了,若是有什麼問題,薑亓必然會毫不留情。
薑亓給的藥,秦楨一聞就知道不是醒酒的,裡麵隻有三五粒,秦楨心裡也有了數,仰頭儘數倒了自己嘴裡,隨即翻身起床,昨日是逾矩了。
“沈某告辭。”
這話說的急促又短暫,快到讓阿隱來不及捕捉裡麵的情緒,醞釀半晚的話便隨著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阿隱又扯起臉上的笑,秦楨隻望了一眼,便忍不住開口,“昨日麻煩你了,不必相送。”
寒棲看著福禮的人,數了幾遍也沒看到那位阿隱公子,回頭一看,那人躲在屋裡身體朝向這邊,就是沒過來。
嘖,怎麼就一晚上的事兒,兩人就這樣了?
寒棲看了一眼主子不好的麵色,也不敢開口,怕火燒到她身上,沉默地架著馬車四拐八拐的回了府。
因為昨日在外頭過夜,寒噤和尋鹿急得不行,寒棲越是靠近府裡,心情越是沉重,昨天她不應該頭腦發熱胡亂開口。
架著馬車從側門進去,寒棲看見前來相迎的寒噤瞬間鬆了口氣,好姐妹接下來的便由你承受。
秦楨掀開簾子,還未與寒噤說話,便和準備偷偷摸摸出門的衛蘅對上眼睛。
她在外室那裡留宿了!
衛蘅眼神如炬,極其肯定,她的衣物皺皺巴巴,顯然就是昨日穿的,而且聖人近來禁止官員留宿煙花柳巷,秦楨耐不住寂寞,不是在周等蘆那裡就是在她外室那裡。
還一大早就回來,好似生怕彆人知道一般,衛蘅直接劃掉周等蘆的名字,想起來她小心翼翼對待的那個矮個子男子,那必然是她的外室!
衛蘅眼裡的嫌棄太過明顯,秦楨瞥了他一眼,神情沒什麼波動,好似當做沒看見他一般與他擦身而過。秦楨覺得衛蘅甚是無趣,她從未在他眼裡看出過除了憤怒以外的其他情緒。
衛蘅倒不是金粉玉砌的不中用的公子哥,秦楨手裡有許多手段拿捏他,不知為何,秦楨並不願將這些手段放到他身上。
寒噤是最先察覺出來的,主子對這位衛公子有一種頗為縱容的態度,今日明擺知道他要出門與人私會,主子愣是眼皮都不帶翻的。
這衛公子也是,每次都明目張膽的,生怕彆人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
寒噤想起來那負責監視衛蘅的一批影衛,沒用上幾次便被撤回來了,說是禁足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麵的人知道主子懲罰心思不重,也便明目張膽的放水。
禁足期間他去了孟嘗院又去了信陵院就算了,主子還放任他在府院裡飼養馬匹,他的平原閣是府裡最好的一處地方,樓閣下騰出地方倒是養得下一匹馬。
可這也不是養馬的理由,寒噤想不透,給寒蟬說,寒蟬也不在意,給寒棲說,寒棲堅定的站在外室那裡。
對了,外室。
寒噤忽然反應過來主子那日被衛公子扔到還淚閣,主子也不懲罰他,不過那寵幸的小倌便陰差陽錯成了外室。
昨日為了那外室,主子竟未歸家,這還是古今以來頭一次,不賴寒棲站外室,可外室終是上不得台麵的,不說出身如何,還是個瞎的,連方側君的手指頭都比不上。
“方鶴眠近來如何?”秦楨坐在椅子上翻看四散的文書,忽然想起來方鶴眠前些時日萎靡的狀態,若是病了還是要喊太醫來。
寒噤一愣,她還真不知道,這內宅之事都是尋鹿公公管,她一外臣還真不知道。
秦楨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把寒噤看的極其心酸,難不成她還真要管主子的內宅之事,那尋鹿公公還不得劈死她。
秦楨腦子混沌的厲害,理所當然的以為寒噤應該知道內宅的大小事物,歎了口氣又把尋鹿喊來,希望以後不要連人都認不出來。
尋鹿聽到秦楨的話,也怔愣了一瞬,這些時日方側君還真沒出來過,周小公子去探望他也被拒了出來。
“殿下去春申院坐坐?”尋鹿糾結半晌,也勸了勸她,怎麼說也是主子後院的人。
“不了。”秦楨直接拒絕提議,上次書房談話就像一根刺種在心裡,方鶴眠那迷茫又肯定的語氣讓她心頭火起。但現在是自己食言在先,也是要補償他的。
“寒噤去民間搜羅一些與甄織續模樣相似的女子,確保無害後,送到春申院。”
送到春申院?
尋鹿與寒噤聽後皆是神色難辨,主子的心思也太好猜了,還不如當時留下殘廢了的甄織續,這是要是傳到聖人耳裡,不知道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秦楨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可兩人心思都不在這上麵,便混沌的應承。
寒噤出了書房之後還是愁的不行,本來主子都與聖人談好了條件,留下甄織續一命,不知道那方側君犯什麼魔怔,七月十五之前那小半年都是獨一份寵愛,整個後院那麼多人,主子獨獨去他的院子裡。
他自己不珍惜,作來作去的,主子還給了他臉麵讓他去了家宴,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讓主子傷心,主子犯得著去找個外室嗎!
寒噤越想越氣,她本來就看那外室不順眼,那外室勾欄出身,哄主子這種對男女之情不熟識的人簡直如同喝水一樣簡單,等那外室爬到這幾人頭上,看他們在牛什麼。
這方側君還為了那該死的甄家求到主子這裡,若那日好好的談,怎會把主子氣的又犯了癔症,還夢到了早逝的沈副將,活該主子沒留下甄織續。
寒噤清楚的記著主子為了完成與聖人的約定,日日焦頭爛額的處理不想乾的事情,結果甄織續行刑那日,主子反而輕鬆下來,一整日都老神在在,也不急著看公文了,慢悠悠的上完值,又慢悠悠的回府,甚至還在路過買魚乾的鋪子時,停下馬車給糯米團兒買了一點,絲毫沒有去救甄織續的意思。
寒噤不知道主子是否答應方側君救下甄織續,可無論答應與否,現在讓她去給方側君找些相似的人送到春申院,這不是故意惡心人麼。
人都死了,還得找個替身讓他睹人思人。
寒噤其實有些心動,這隻能算是給他一點點主子的震撼。寒噤決定先去處理這件事,等主子提起來的時候她就將人交上去。一般情況下,主子是不會再次過問的,萬一聖人把替身的事情傳到成康王哪裡,嘖,成康王不得立馬告老還鄉啊。
找替身的事情不知道是誰傳到了方鶴眠那裡,寒噤剛物色了一批,就看到了久不見人影的方側君拖著病體來求見主子。
寒噤低頭算了算日子,這方側君真會挑時間,明日主子就要上值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了一個主子心情好的時間。
“臣侍來找殿下商議有關與甄姑娘相似的女子放置春申院的事情,還望韓大人稟告一番。”
他這話說的又長又繞,寒噤卻是在聽到甄織續三字之後瞬間明白,嘖,誰這麼缺德告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