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直接起身,手落在她的後背,欲將人往前推:“彆怕,同你聊聊戲。”見鄔長筠盯著杜召,複又笑道:“彆看他是個冷臉,對女人不壞。”
鄔長筠往旁退兩步,脫開他的手:“二位有什麼想聽的,吩咐下來,我好抓緊準備去。若沒要緊事,我便不打擾老爺們聽戲了。”
吳先生見她不識好歹,有點抹麵子,變了臉,不悅地坐回來:“讓你坐就坐,我還能吃了你,一個戲子,架子還不小。”
鄔長筠垂著眸,沒說話。
杜召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冷眼看著戲台上的“虞姬”,不緊不慢地說:“吳老板賞識你,是你的榮幸,彆不識抬舉,叫你們班主加一場,就唱個《雇家莊》,”他側過眼來看吳先生,“吳老板,你覺得呢?”
吳先生輕哼一聲,也不看她:“去吧。”
杜召放下杯子,手點著桌子:“好好唱,吳老板寬厚,高興了,有賞。”
鄔長筠雖看他不舒服,卻明白這是幫自己解了個圍,頷首道:“二位稍等。”
吳先生聽得出杜召話中之意,明擺著是護人,便問:“杜老弟,不會也看上這小戲子了吧?”
“難得碰上個不錯的女武旦,金屋藏嬌,難免珠玉蒙塵,實在可惜。”杜召提了下唇角,“我還想多聽幾場戲,叫吳老板割愛了。”
“哪裡的話,女人多的是,杜老弟既然開口,吳某也不奪人所愛。”
杜召目視著戲台,不再說話。
《扈家莊》唱完,戲院老板又要鄔長筠過來打聲招呼。她不願,老板跟前跟後,求個沒完,差點給她跪下,
鄔長筠索性再去一趟,權當為了賞錢。
吳先生見她直直站著,在兩位大亨麵前氣勢一點不落下風:“還說膽小,我看你是膽大包天,硬氣得很。”
鄔長筠回他:“我若唯唯諾諾,如何去演女英雄、女將軍,披個毛皮,演頭狗熊算了。”
吳先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這丫頭,脾氣不小,我喜歡。”他也豁達,跟女人犯不著計較得失,起身叫隨從上前,“賞。”
吳先生先下去,杜召走在後麵,同鄔長筠擦肩,忽然停下,從口袋掏出一張鈔票,彆進她衣領裡:“有膽色是好事,過分大膽就是愚蠢了,台下數年功夫,可彆丟了小命,浪費了。”
“謝杜老爺指教。”
杜召手半插進口袋,走了。
鄔長筠拿起鈔票看了一眼,滿意地塞進口袋。
不虧。
……
杜召到家,沙發還沒坐熱,白解急匆匆地衝進來,門都忘了敲:“不好了,貨在兗州被劫了。”
杜召倒是淡定:“什麼人?”
“土匪。”
土匪。
他一時晃神,不禁想起了故人。
“送貨的人呢?”
“都被扣下了,有兩個機靈的逃了出來,電話剛打過來。”
“備車。”
他們連夜趕往兗州,接上兩個在鎮上等候的送貨兄弟,徑直開往山裡。
還未及寨門,一把把土槍架在圍牆上,遠遠指著他們。
杜召下車,白解跟上。
兩人豎起手,往前走了兩步。
“站住!”天色暗,看不清人臉,隻見問話的人不高,聲音卻洪亮。
白解喊道:“把你們當家的請出來。”
語落,一槍落在他們腳前的泥土裡。
隻聞守門的再問:“什麼人?報上名號。”
杜召抬頭看去,開口:“昌源杜家,杜末舟。”
說杜末舟,亦或是杜召,這些土槍子未必記得,但昌源杜家,是無人不曉的。
杜召和白解被帶進寨內,大當家扈雷邊穿衣服邊大步走過來:“哎呀呀,久聞大名,竟然因為這事相見,慚愧慚愧,兄弟給你賠不是了。。”
杜召見他,揚了下嘴角:“擾了大當家美夢。”
“欸,什麼美夢,快請坐。”
杜召隨扈雷坐下,白解立在他身後,背挺得筆直。
扈雷大拍桌案:“那幫不長眼的,敢劫少帥的貨,回頭我就拉去斃了!”
“小事,兄弟們不認人,也不識字,誤搶罷了,大當家莫動怒,隻是大當家彆再叫我少帥,如今末舟隻是一介商人。”
“當年清繳山匪,若不是您一句話,哪還有現在的我們。不過,你怎麼從商了?”
“一言難儘,前塵往事,不必再提。”
當年杜召南下大捷,行軍歸巢,途徑兗州,順道想把山匪收了,誰知打著打著,與一個匪頭子打成了兄弟。借著那人的情誼,周圍幾個小山寨也幸免於難,這南峰寨就是其中一個。
想起故人,杜召笑容深了兩分:“小灃治理有方,雲寨不同於其他匪窩,不當絕。”
扈雷長歎口氣:“隻怪那幫狗日的小鬼子,奪礦滅口,一夜之間,全沒了。”
“我有耳聞,可惜了少年英才。”
扈雷搖了搖頭,無奈地拍了下大腿:“那些畜生去年就走了,都快把山掏空了,這些年我們日子不好過啊。”
杜召知道,可又豈止這一城遭難,日本人侵占東北三省,百姓苦不堪言,政府不抵抗,軍閥不作為,自己人追著自己人打。少年時的一腔抱負都慢慢化成了屈辱,他失望,厭惡,卻又無能為力,與父親一次次的爭吵與絕望中,終於在三年前赤手離家。孑然一身,曆儘磨難,成了商界一枚閃耀的新星,輾轉多地,最終安於滬江。
“少帥遠道而來,今日定要不醉不歸,來人,把寨裡最好的酒拿來。”
情緒忽至,喝兩杯也不錯。杜召隻道:“大當家又口誤了。”
“哦?”扈雷反應過來,笑著拍一下自己的嘴,“看我這記性,那我便鬥膽,稱你一聲杜兄弟,如何?”
“好。”
……
天快亮,杜召也該回了。
扈雷留他住兩天,杜召說有事處理,不便久待,留下幾箱酒和棉花,給大夥過冬。
走前,杜召想去雲寨看一眼。
初次到訪,還是六年前,那個時候自己也才二十歲,也曾策馬穿行山穀間,與那山林之王射箭打獵、把酒言歡。雖隻相識三天,勝過大多友情。
如今,這雲寨早已荒棄了,到處長滿荒草野花。
杜召從那批貨裡拿了兩瓶酒,特來祭奠故友。
不過是幾車棉花、紅酒罷了,值不了什麼錢,可裡麵藏了東西——稀有的藥品。就封在幾個特定編號的空心木框裡,要送到東北,給抗聯的戰士。
杜召磕掉瓶口,將酒倒在土地,滿腦子都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山中風寒,一陣陣吹來,消磨他身上的餘溫。
在一片清煙中,他仿佛又看到故人揚鞭乘風而過,囂張地要與自己比試一二。
本以為叱吒軍校,征戰沙場,難遇敵手,這草莽小子簡直自取其辱。誰知,卻打了個平手。
悲痛與憤懣如這山頂的冷風,直灌背脊,杜召握緊了拳頭,
“此仇,我替你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