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庭不想再跑了,剛要掏錢,一隻手摁過來。
抬頭,見是一生臉。
鄔長筠盯著那票販子:“再說一遍,幾塊?”
票販子見她一臉凶相,沒敢招惹,退走了。
李香庭還想叫人:“欸。”
鄔長筠瞥他身後的丫鬟一眼,又看向李香庭:“一塊錢,我帶你們進去。”
李香庭立馬掏了錢,跟她後頭走:“你也是來看戲的?”
“不是。”
李香庭見此人氣質不凡,又猜:“你是演員?”
鄔長筠帶他繞到後台,踢了條長凳給他:“拿到後麵坐著去。”
李香庭見她一冷臉,不問了。
兩人到最後麵,李香庭坐長凳一邊,見戚鳳陽立在身後,回頭對她說:“過來坐。”
戚鳳陽直搖頭:“我站著就好。”
李香庭把人拉過來坐下:“都出來半天了,還這麼拘謹,好好看戲。”
戚鳳陽抬眼看向戲台,隻見台上人扮相華美,粉麵紅唇,一舉一動溫婉有儀,嗓子乾淨敞亮,不一會兒,也將她的神魂拉入了感人肺腑的愛情世界。
頭場謝幕,再一曲《穆天王》開鑼。
李香庭看向那英姿勃發的“穆桂英”,覺得有些眼熟。濃濃的妝帶上,同未施粉黛的人大相徑庭,旁人可能認不出,但他學畫多年,最擅長觀察人的的五官、身形,仔細瞧著,可不是剛才帶自己進來的女人。
果真是演員,還是個武旦。
李香庭沒聽過幾場戲,也分不清好與壞,不管是獨戲還是群打,他的眼睛幾乎不離“穆桂英”,見她動作舒展,腳下如飛,出手迅疾,三飄槍耍得是乾淨利索。
周邊的客人交首稱讚,如水的掌聲。
他也站到凳子上,連連喝彩。
嚇得旁邊的戚鳳陽手足無措,生怕人掉下來摔了。
……
謝了幕,散了場。
李香庭沒有回去,又怕進後台擾了人家,便在門口候著,想與鄔長筠道聲謝。
鄔長筠同元翹一塊兒出來,見人朝自己招手,叫元翹先走,問李香庭:“有事?”
“沒有,就是想謝謝你,還有,你的戲太棒了!”
“沒什麼謝的,收了你的錢,我左右都是賺了。”
“下次什麼時候演出?我還來捧場。”
“不知道,”鄔長筠直接走了,“自己看排戲單。”
李香庭見人離開,問戚鳳陽:“要不要去吃點夜宵?”
她直搖頭。
“你不餓?”
她又點頭:“回去晚了,老爺該生氣了。”
“好吧,回家。”
鄔長筠走進弄堂,手指一直在揉搓口袋裡李香庭給的那塊大洋。她捏出來,看著鋥亮的銀元,隨手丟進了下水溝裡。
幽暗的燈下,頎長的黑影繼續前行。
……
李香庭最近一直跟陳教授後聽課,感受一下國內教學模式,下周一才開始正式排課。
看了幾天,總結就是:規規矩矩,毫無特色。但也非毫無可取之處,學生們的造型能力和耐心都被培養得還不錯。
周一,李香庭照常按時來學校,今天他要上人生中的第一節課。雖然從前在巴黎留學時也曾用休閒時間幫老師給低年級的師弟妹們做助教,但兩者性質完全不同。
為師,身上便有了責任。
他提前往教學樓去,卻在路上遇到個灰頭土臉的人。那人見他,停了下來:“李香庭?”
“是我。”
男人忽然激動起來,同他握手,臉上乾掉的泥巴笑裂了,像瓜皮:“久聞大名!你好你好,我是傅常昕,也是老師。”
“你好。”
“我上周不在學校,剛才才聽說院裡來了新老師,一聽名字,居然是你!王珍渡你應該認識!”
“認識,是一屆的同學,不過他學的版畫,以前一起參加過展覽。”
“他是我表弟。”傅常昕打量著他,“你可是在巴黎藝術界赫赫有名啊。”
“沒有,隻是愛社交,又時常參加各類藝術展,出了點風頭。”
“彆謙虛了,珍渡一直跟我書信聯絡,多次提到了你,說你風格很獨特,拿了很多獎,我還想有空拜會一下,欣賞欣賞你的畫,沒想到這麼巧,居然成了同事。”他說話又快又急,叫李香庭插不進一句嘴,“聽說是以教授的職位把你招進來的,你主動要求降為講師,怎麼回事?”
“家裡安排的,我覺得德不配位,又是新人,還是從低做起。”
“除了沒有教學經驗,你的資曆完全足夠,學校請到你,賺了。”傅常昕這才鬆開他的手,“現在國內美術教育環境落後,也處在轉型期,能有越來越多的新鮮血液加入,真是太好了。”
李香庭笑了起來:“你再這麼誇下去,我可要恃才而驕了。”
“我可不是盲目誇讚,我看過你的文章,很有意思,觀點很獨到,”他是個爽快的人,有話直說,“就是文筆欠佳。”
“文章寫的少,還得磨煉。”
“以後發文章找我,我幫你把關,忘了介紹,我教雕塑,目前還任滬江藝刊的副主編。”
李香庭又主動與他握手:“幸會。”
“目前國內美術關於思潮、流派紛爭不斷,你罵我我罵你的,複雜得很,總體還在從傳統慢慢向現代轉型,論壇就缺乏一些新的言論,雖然,沒少被那些老古董們抨擊。”
“歐洲也是,各種藝術流派,眼花繚亂的。再加上資本家和畫商的乾預,環境越來越不好。”
“是啊,”傅常昕看了眼腕表,“哎呦,不說了,我還得去看著點泥巴,剛運過來一批,正搬著呢,你是要去上課?”
“對。”
“有時間,得跟你好好聊聊。”說著,人就跑了。
李香庭看他的背影,真是風風火火。
這一聊,也快到上課時間了。
李香庭在同學們的注視下進了教室,站到講台上,對大家笑了起來。
他一笑,同學們也笑。
“同學們好,我叫李香庭,你們新的油畫老師,這學期帶色彩構成課。”他雖初生牛犢,卻一點也不緊張,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希望我們能夠相處愉快,以後大家對我有什麼意見都可以直接指出。我們是師生,也是朋友。從畫工上看,我比你們略強,但藝術不隻是技藝層麵的事,當然技藝也很重要,相對而言,我更樂於挖掘一些內在的東西,很歡迎各位同學找我聊聊有關繪畫上的想法、疑惑、心得,當然,聊生活、娛樂、家長裡短也都可以。”
有個女學生舉手:“老師,你多大啦?”
說完,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你看我像多大?”李香庭今天本要穿西裝,顯得正式點,思前想後,還是選了件舒服的淡灰色寬鬆長袖,下身深灰色背帶褲,整個人看上去很親切。
“我猜,二十。”
“四舍五入,差不多吧。”
“哇,這麼年輕,”一個男學生問:“老師,你有女朋友嗎?”
大家紛紛投來八卦的目光。
“這些事我們課後慢慢聊,先聽我嘮叨嘮叨。”李香庭雙臂疊放搭在講台上,微微彎腰,放鬆地站著,“我的教學方式呢,可能和從前的老師略有出入,希望大家能喜歡並慢慢適應。在我這裡,成績和分數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學習的過程。我希望在這個過程中,大家能夠提高感知能力,開放思維,找到一些自我風格。如果你們現在是中學生,我不會讓你們去追求風格,那太虛幻,在那個階段,基礎是最重要的,但想做一個藝術家,就不能隻拘泥於形式,盯著某條線,或是某個具體形狀,尤其在油畫裡,最重要的永遠是色彩的表達,而色彩不是一層不變的,所以,我們首先要觀察。現在,大家收拾一下,走。”
同學們麵麵相覷,有人問:“去哪裡?”
“去看光,看自然,看日異月更下,世間萬物的瞬息萬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