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嫦娥口氣凶惡道:“用冷水潑醒,繼續打!打完,直接賣到下院去!”說完,她掃視了一圈,所有閒談的聲音立即隱了下去。賽嫦娥狠厲地說道:“你們都給我記著:要是誰敢再做這等下三濫的事情,這就是教訓!下院的女人,通常活不過三年,就會因為各種臟病死去!像她這樣皮開肉綻的被送去,必定活不過三個月!”
聽說春菊即將被賣入下院,姑娘們在場的不論方才是什麼表情,這會兒都是一樣的肅然靜默,眼神都含著不忍或恐懼。
我即便不清楚“下院”具體是做什麼的,但看到她們這樣的表情,再加上方才賽嫦娥的話,我也知道那是一個極可怕的地方!
我一下子明白了紅牡丹為何這五日如此泰然自若,因為她早就料到了今日的這一切。隻是春菊的結果,紅牡丹是否也料到了呢?難道說情同姐妹什麼的,於春菊和紅牡丹而言,都是假的嗎?
我帶著這樣的疑問,來到了紅牡丹的房裡。
我雖然帶著琴,卻沒有彈,因為我一直在發呆。我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要這樣殘忍的發生?翠兒、大少爺、表小姐、太太、阿牛、少爺、白芍藥、紅牡丹、春菊……似乎我總是離不幸太近,總是能見到死亡和鮮血,我不明白這究竟都是為什麼?是因為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殘忍?還是因為我是一個不幸的人,所以總是見到不幸的事情?
紅牡丹突然出聲問我道:“今兒怎麼不練琴了?”
我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後,我默然不語,因為不知要怎麼說。
紅牡丹接著對我說道:“你坐到我床邊來,陪我說說話吧。”
我聽話地走到她麵前後,卻沒有聽話地坐到她身邊,隻是輕輕問道:“姑娘不睡了嗎?”
紅牡丹笑道:“說來也怪,今日不聞你的琴聲,竟然睡不著了!”她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對我道:“快坐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不得不聽話,但心裡是不大情願的,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好似隨時準備起身離開一般。
紅牡丹歎了一口氣後,同我說道:“有心事吧。”
紅牡丹用的不是疑問的口氣,而是肯定的語氣。我知道,她已經看出了我的心思。於是,我沒否認,而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有什麼想問我嗎?”
我抬起頭,第一次非常認真地看著紅牡丹的眼睛,鼓起勇氣想要問她許多事情,卻不知要從哪一個問題開始。於是,我遲疑著,沉默著。
紅牡丹好似明白了我的心事一般,對我言道:“賽嫦娥今日懲罰了春菊,許多姑娘看了,都覺得兔死狐悲。賽嫦娥要的震懾作用,一定是達到了。但我的顧慮還是存在,並未消除。而你不止害怕,心中還湧起了許多疑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春菊和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為何害我?而我為何不救她?”
我點點腦袋,紅牡丹說得一點不錯。我除了和所有姑娘一樣,為春菊的結果感到悲慘和恐懼,同時心頭還有許多疑問。
望著我期待的目光,紅牡丹緩緩對我說道:“小丫頭,你想要聽我的故事可以,不過作為交換,你也要把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你願意嗎?”
我沒有遲疑地點點腦袋,我覺得這很公平。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告訴紅牡丹一切。因為,我已經到了不能負擔的邊緣。我需要一個人,聽我說那些往事,告訴我為什麼我總是和這些不幸的事情聯係在一起。
紅牡丹第一次摸了摸我的腦袋,對我輕輕說道:“十二歲以前,我叫薑曉霞,在一家平凡的農戶長大。家中雖然清苦,粗茶淡飯,忍饑挨餓,但我爹娘恩愛,膝下隻有我一個女兒,他們待我很好。而我自小就和隔壁家的小四哥哥訂了娃娃親,他比我大三個月。爹娘和四叔四嬸說好,等我十五歲及笄那年,就讓我和小四哥哥成親。可惜,在我十三歲那年,家鄉鬨了天花,許多人都死了。爹、娘、小四哥哥、四嬸、四叔……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命硬,孤零零地活了下來。真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因為我的親人都不在了,而我認識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除了我和同村的春菊,其他人都死了。春菊比我小一歲,和我一樣茫然不知所措。我們不知道,以後我們該怎麼辦。是跟著親人一起去死?還是應該就這麼活下去?可活下去的法子,是什麼呢?兩個年輕不知深淺的女孩,整日抱在一起哭,沒有任何法子。除了一片片墳和荒蕪的田地,我們什麼都看不到。剩下不多的糧食,也即將吃完。就在那時,我想到了當年娘帶我去過的那個尼姑庵。娘曾經去那裡還願,說是我生了病沒錢治,沒想到她去求了求庵裡的菩薩,我的病就好了。於是,我和春菊說,我們去那裡,求菩薩給個指引。”
紅牡丹略微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我們拜完了菩薩後,有一個小師傅就上前和我們說話,問明我們情況後,就邀我們住下。我們心裡真是高興,以為是菩薩顯靈了,我們終於得到了菩薩的指引。卻不曾想到,那裡是個魔窟,是富貴人家私密的享樂地,是一切災難的開始。原來,去那裡的第一天,我們就被人盯上了。當天夜裡,我和春菊就在那間廂房裡,被兩個來曆不明的男子給欺負了。”
看著我捂著嘴巴驚訝不已的樣子,紅牡丹的聲音反而是平靜的,“我們那時還小,並不明白我們的飯菜已經被人下了藥。在藥力的作用下,雖然是第一次,但我和春菊都是俯首帖耳的,甚至是喜歡上了那種滋味的。從此,我們留在了那個尼姑庵,表麵上是代發修行的尼姑,其實是供人行樂的玩具。那些人並不天天來,但每次來都是十多個人一起,沾親帶故的,有時是各找一個玩,有時則是糾結在一起玩。我在那一年多裡看儘男女之事,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我和春菊都變成了沒有羞恥心的玩具,沉溺其中,難以自拔。甚至在他們不在的日子裡,思念他們的到來,渴望著更刺激更下流的遊戲。直到我們親眼看見,有兩個和我們一般大的小尼姑,被他們玩弄至死後,心裡才產生了恐懼。從那日起,我和春菊萌生了想要逃走的念頭。”
紅牡丹做了個手勢,我迅速領會,起身為她去倒了一杯茶後,又來到床邊。她慢慢啜飲,直到喝完後,她才繼續對我說道:“很快,我們看到了機會。因為齊公子不滿足眾人一起玩的快樂,他開始喜歡找人去他家陪他一個人玩。每次他都會找兩到四名女子去,第二天送回來。我們已經去齊家十多次了,對來去的路已經很熟悉了。為了迷住齊公子,我和春菊想了很多法子,最後他終於隻要我們兩個陪他,而且開始允許我們兩人自己來去他家。
就在元宵節那日,我和春菊將他灌醉後,趁機逃走了。我們知道若被抓回去,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我們駕著那輛馬車,一直不停地跑,不知怎麼就跑到了錦壺縣……
就在我們跑了五天五夜又累又餓的當口,我們遇到了賽嫦娥。賽嫦娥是有閱曆的人,她看出我們的驚慌失措,所以並未問我們的出身,隻問我們願意不願意跟著她。我當時猶豫了,但春菊立即應允了。於是,春菊勸我跟了賽嫦娥去,而我最終也應允了。但我和賽嫦娥講了條件,賽嫦娥聽後笑著答應了。在她這樣的老手眼裡,我們的這些條件都是不足掛齒的。再說,怡紅樓雖然賣笑,卻不是下院,從不玩一對多,而且每月身子不爽時都可以請假。總而言之,還是比較照顧姑娘的身子的。
我們兩人是自願呆在怡紅樓的,除了有被抓回去的恐懼,更多的是無可奈何。當時我們年紀還小,沒有去處,沒有銀兩,沒有任何謀生技巧,隻能一心一意跟著賽嫦娥。更重要的是,陪客人開心這種事情,我和春菊駕輕就熟,不學即會。
頭兩年,賽嫦娥也讓吳師傅教我們兩人琴曲,但我們總不用心,再加上找我們的客人並不少,賽嫦娥後來也不勉強我們了。那時,怡紅樓沒有幽藍,也就隻有十來個姑娘,我和春菊都是賽嫦娥最得用的人。因為,我們兩人是最得用的,自然有人拿我們兩個作比較。於是,我和春菊不自覺地就成了彆人眼裡的競爭對手。我雖有心相讓,但春菊已與我有了心結,漸漸生分了起來。後來又有人挑唆,說我搶了那個想要替她贖身的客人,她便開始恨上我了。等我知曉,想要解釋,已經無從解釋。
轉眼又是三年過去了,幽藍和淺綠都來了,姑娘也多了起來,我和春菊就都不起眼了。我們雖然不再出挑,但依然有客人,所以並未被賽嫦娥數落,還是照常過日子。
直到兩年前,我又成了紅姑娘,而春菊卻不是。她便對我下了一次藥,她用了蛇毒。幸虧我沒有喝。但我的貓咪喝了。貓咪當場死亡。我便曉得,是她做得手腳。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什麼都沒有同賽嫦娥說,可我警告過她。從那時起,我和她的情分就徹底斷了。
一年前,白芍藥來了,春菊主動與她走近。於是,白芍藥從紅的那日開始,便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與我作對。
後來,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最可恨的一次,她們兩個聯手,差點害我死在張捕快的刀下。這仇就結的更深了。從此,我和她們兩人的關係,再也回不了頭了。
於是,我開始故意搶她們兩個的客人。白芍藥不是什麼聰明人,甚至不如春菊內斂。上次她被打的事情,就是一個例證,你也看見了。最後,到了今日,就是這樣的結果。”
許是見我良久沉默不語,紅牡丹對我繼續言道:“小丫頭,真實的生活,往往都是開頭美好,結局難料。也許你覺得我心狠,可我絲毫不覺得自己對不起春菊。這次的事情,我斷不能饒了她。否則下次沒有命的人,就該是我了。丫頭,你記住我的兩句話:第一,你要懂得如何選擇朋友和敵人;第二,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