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杜看雲真的自請來了靜水閣。
我以為他隻是在我麵前打哈哈,可誰知道他當真了。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看那奇山俊秀,雲霧繚繞,蒼青如黛。波光瀲灩襯得青草野花愈發嫵媚,水塘子原本的冷清枯寂不再。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清芬一盞,清寧一卷,清雅一院,取一縷馨香自春日清歡。
我坐在遠中繡著手絹,竹瀝在我肩上搭一件披襖:“格格彆涼著了。”
無需什麼牡丹金菊,鳳凰鬆鶴,隻將這小閣野趣化作一針一線,都是極好的題材。
方細細觀賞著水鴨戲春之態,被一位少女遮擋住視線。來人身著淡粉色菱格瑞花紋樣緊身,並一襲水紅暗紋底袍。潔白巾絹隨意繞過脖頸,伴小跑帶來的一陣風嫋嫋飄著。點點花苞飾烏辮,片片葉影映雪膚,好不靈動活潑。
我正襟危坐,麵上隻笑著將身子往裡挪,道:“三妹快坐。”
“針腳細密,栩栩如生,二姊繡工當真了得,”哈濟蘭先是笑誇著,隨即想到什麼,嘴角慢慢下垂,連帶肉臉上的梨渦也藏匿起來:“前些日子是自己編的詩文和話本子,今日又是繡品,阿姊妙手製得的所有好東西,最終還不都是進了當鋪,換成無趣的銅錢。”
我敲敲她的腦袋:“你是夫人捧在手心的嫡出,自不用擔心這些。隻是我這一回來,平白又多了張吃飯的嘴,若不往自己院裡補貼著些,來日花銷大了,長輩們要責備的。”
“阿瑪身兼三職,俸祿豐厚,哪會這般小氣。”哈濟蘭撅起小嘴嘟囔。
瞧那天真可愛的模樣,我真不忍心如實講,你二姊隻是怕哪日蘇府待不下去得跑路,身上沒有足夠的銀子用。
哈濟蘭又與我玩了片刻葉子戲,隨後下幾局棋。見樣樣皆不贏我,有些賭氣,便回住處去了。
我啞然失笑,這才是真正衣食無憂的閨閣女兒啊。
待送走了哈濟蘭,杜看雲走近跟前:“方見格格棋藝精湛,奴才不才,鬥膽想同格格討教一局。”
"請!"我伸手做邀請的姿勢:“若有不周之處,還望指點。"
杜看雲微一思索,執黑落子。我果真沒看錯,他著實是個聰慧奇才。若方才的局都是同遠岱這個年至垂髻小女玩鬨,此局倒當真算是博弈。幾回合下來,驚覺周身都沁出一層薄汗。
他卻神情淡定如初。
幾次交戰陷入僵局,我深知自己可能陷入敗勢,眼一閉心一橫,走了一步險棋。
“啪!”
棋子落盤的聲音清脆。
杜看雲清嗤:“奴才準格格一次機會悔棋。”
我閉眼做悠然狀:“落子無悔。”
他又落了一子,這才收手:"輸了!"
我一怔,隨即笑開:"承讓。"
睜眼一看,隻見對麵少年臉上笑容略帶玩味,興許是方才閉眼,眼瞼仍舊止不住略微痙攣,教他看出窘態。
我忙低頭掩飾自己的異樣。
“奴才認輸,但並非是認技不如人,隻是論膽識,屬下甘拜下風。”
我笑道:“此話怎講?”
杜看雲笑容不減:"奴才與人對弈,從不敢以險棋製勝。"
他又湊近了一些,近到我能感受到他均勻的呼吸撲麵而來。那雙星眸中隻有澄明和犀利的目光,似乎在頃刻內就能把我看穿千萬遍。
我攥緊拳頭,每個骨節都捏得刺痛。
“奴才隻怕格格在棋局外頭的世界,也有這般膽識。”良久杜看雲才輕飄飄落下一句話,耐人尋味。
我一愣,眼前少年便已拂袖而立,翩然而去。
看來如我所料,杜看雲來靜水閣職守,有他自己的目的。
那但願我們都能自達目的,而後相安無事。若有這個福分,相互照拂也不是難事。
可此人若是心生不軌,那便彆怪我……
擺到台麵上講是膽識過人,通俗來講便是
不擇手段。
我緩緩鬆懈下來,揉揉眉心。
翌日請安時馬佳氏宣布一件事,錢先生即將入府講學,吩咐我和哈濟蘭即日起準備筆墨,到淩雲閣中聽課。
錢先生是名冠京城的女夫子,琴,棋,書,畫,評說,女紅,焚香,插花等技藝樣樣精通。自世宗年間入關,漢化普及,年年京中八旗貴婦人都削尖了頭聘請如此女先生來自己府中講學,教導適齡女眷。今日馬佳氏能將她請到蘇府,想必也花了不少心思。
不過我知道,這受教育的機會大多是為嫡女哈濟蘭設立,我隻不過是沾正室的光旁聽罷了。
哈濟蘭幼小愛玩,聽此消息定然悶悶不樂。馬佳氏柔聲勸慰,我立在下首,沉默不出風頭。
女夫子第一課講的是《孟子》,哈濟蘭漢文不好,嫌無聊,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趴在桌上睡著了。腦袋枕著胳膊腮幫子的肉擠做一堆,像一隻傻乎乎的白兔。錢先生無奈,也覺得書本道理片麵,實踐方能出真知,於是便拋出這堂家學首個論說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