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青醒來已是半月之後。哪怕是身體陷入昏迷,他的思緒也從未有一刻安寧下來,遊離在無數光怪陸離的混夢之中,直到最後才難得做了一場稱得上完整的夢。
總之,他醒來後心情還不錯,或許是因為這個夢,又或許是因為他醒來後第一眼便看到了抱著長劍靠坐在木椅上的林藏錦。
一般而言,修仙之人不用像凡人那樣頻繁休息。但林藏錦不知在這守了多久,才會疲乏到忍不住靠著椅背小憩。
歲晚青不想打擾他,於是保持著躺在床上的姿勢,目光卻盯著他看了許久,直到那人的身影與夢中漸漸重合,使他久違地感到一種熟悉的靜謐安然。
躺久了,他又覺得骨頭泛酸,於是躡手躡腳地側過身換了個姿勢,枕著手腕,抬眼再次朝林藏錦坐的地方望去,倏地撞入了那人深邃的眸色裡。
分明是自己在偷看他,那人卻反而心虛似地神色遊移,先一步移開了目光,轉而凝起一道靈力,探了探歲晚青的心脈,問:“你現在感覺如何?”
歲晚青並未因他忽然睜眼而嚇到,反倒看見他低下頭時耳根一閃而過的紅暈,淺淺的,不太分明,眨眼便不見了,像隻紅色的螢蟲棲在他耳畔,忽閃幾下,又飛去了彆處。
他當是自己眼花,並未放在心上,勾起唇角衝林藏錦眨了眨眼:“做了一場好夢。”
他已許久未曾開口,嗓音喑啞發軟,聽著竟有些陌生。
話音剛落,林藏錦忽而一僵,麵色陰沉。
歲晚青支起身,尚未察覺他的古怪,清了清嗓子接著道:“夢到你了。”
聞言,林藏錦似乎沉思了良久,像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一般,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問他道:“先生為何會夢到我?”
倘若歲晚青能感應到靈氣,便會發覺圍繞在林藏錦周身的那陣靈流此刻已然隨它們主人的心緒一起,亂作了一團。
可惜他隻是個無法與靈氣交流的凡人,毫無所察地笑了笑,答道:“新識焉知非故友?小錦,你我此番因緣際會,既是緣分,也是情義,明白了嗎?”
聽到他這般答複,林藏錦緊繃的麵色終於有了些波瀾,便知曉他與歲晚青的確曾經相識,甚至交情匪淺,若非今生,便隻能是前世。
可人世輪回,輾轉如此多年,哪怕是執著於昔日情義,真的會有人不遠千裡,隻為了追尋前世故交麼?
也許是在歲晚青的識海中走過一趟的緣故,雖然在旁人看來,歲晚青始終是個溫善而隨和的人,林藏錦卻並不認為他會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情義”二字從他口中吐出時輕飄飄的,仿佛失去了原有的分量。
換言之,說是“薄情”也不為過。
這個想法在他腦中冒尖時,又很快被壓了下去,歲晚青若是薄情之人,又何必跑來這萬劍宗將他拉出泥潭?旁人如何想都無所謂,但唯獨他沒有資格如此揣度。
平複下雜亂的心緒,林藏錦道:“前世如何暫且不論,我隻知先生如今有恩於我。”
他並未否認歲晚青所說的“情義”,隻是將交情轉為恩情罷了。
不管怎麼說,歲晚青的目的已經達到,他頗有深意地一笑,等候下文。
林藏錦卻也上道,觀他神色,試著問道:“先生可有什麼心願?”
歲晚青盯著他的雙眼,眸中那灣偽裝的溫柔清波早已散去,化作了一灘靜默的死水,嗓音平靜,卻摻著空寂的情緒:“倘若有一個人永遠也死不了,那麼他會如何?”
心沒來由地一跳,林藏錦似乎預感到歲晚青接下來要說什麼,輕忽眨了下眼,心神飄忽地道了句“心無所往,魂無所歸”。
“確實如此——有無儘的生死,便有無儘的悲歡,倘若如此往複千萬年,那麼悲亦苦、歡亦苦。永生非我本意,而是天命,我從未想過要做這世間的神,五百年的沉眠於我而言……還是有些短暫了。”見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歲晚青欣慰地舒了口氣道,“此間事了,我便想多睡上些時日,恰好天意劍也在此處,沉眠之前還能再看到天意出鞘,倒也圓滿。”
林藏錦皺眉:“可劍祖隕落後,再沒有人能將此劍拔出。”
歲晚青笑道:“你又沒試過,如何知道自己拔不出天意?”
林藏錦從他的話裡聽出些奇怪的端倪,錯愕地望向了他。
歲晚青輕聲道:“你若真想謝我,那便拔出天意劍,將我封印吧。”
其實,若說他最初起意上這萬劍山的目的就是尋到天意劍也不為過,但是每當他再次觸碰到這道熟悉的靈魂,總是會忍不住靠近,就像在冰天雪地裡赤足漫步的人尋到篝火一般。
數千年前他便已告誡過自己,不要再試著改變任何人的命運,他隻是這萬丈紅塵中的匆匆一過客,本不該乾涉這些世事,冷眼旁觀才是他一貫的作風。可如今他也累了,隻想給自己尋個安靜點的歸宿,於是便想起了曾遺留在萬劍宗的那把劍。
那是這世間唯一一柄能逆轉天命的神兵,也是唯一一顆可以結束他痛苦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