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令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的古井,竟沒有在他眸中映出任何景象。
什麼都沒有。
這對身處幻境最後一層的林藏錦來說,本該是一樁順遂的好事。
意味著他並未身負業債,無需承擔因果便可離開此處。
可不知為何,看向井水的一刹,他心頭如有重錘落下,“當”的一聲,震得他幾欲戰栗,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像是神魂被外力從高山之巔拋下萬丈懸崖,失重感陡然襲來,猝不及防。
林藏錦攥緊胸口的衣領,額間滾落下數滴冷汗,呼吸亦加重了幾分。
不。
不該是這樣。
他好像忘了重要的事。
抑或是丟掉了一些本不該舍去的東西。
他閉上眼,嘗試從混亂的狀態中平息下來,腦海中卻無端交錯重演著這一路上在幻境中所見之相。
耳畔響起那與他相貌相仿的羽衣少年擲地有聲的發問:“你從何處而來?”
轉眼又看見桃林之下早已身死之人的回眸。
還有突然出現在他手裡的那柄,與他格外契合的靈劍。
眼前景象天旋地轉,一切好似都變得有些扭曲和模糊,神魂深處仿佛有一道殘缺破口,引無數靈氣彙聚於此,卻如何也無法將這空缺填補完好。
僧人走上前來,不無詫異地看了一眼那全無變化的古井。
然而,當他將目光移至林藏錦的臉上時,忽地眉眼舒展開來,又仔仔細細地將他走上到下、從前到後打量了幾番,終是忍不住呢喃出聲:“原來是你啊。”
他抿唇看了林藏錦一會兒,眼神裡莫名捎著些無奈的意味,扶額道:“怎麼還少了一部分神魂……”
說著,他抬袖一揮,輕嗬一聲:“現!”那方才沒有變化的井水這時才初現端倪。
隨著僧人鏗鏘有力的話音落下,林藏錦起伏不定的思緒霎時回籠,井底那清澈的水波虛晃而散,他終於見到了他心底渴求已久的那個結果。
古井中映出的,是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與夢中遠立桃樹下的那道人影漸漸重合。
曾經多次在午夜夢回時,那人的名字縈繞在他心頭喉間,可他生怕自己真的將那些音調連在一起之後,滾燙的心緒會如燎原烽火那般灼痛他每一寸神魂,沒有具體傾向的模糊思念讓他茫然,不敢觸碰。
但是此時此刻,他困惑已久的那個幻夢,竟真的有了答案。
他聽到夢裡的自己輕聲喚出那人的名字。
“……歲晚青?”
那人聞聲,翻看書卷的身形稍稍一頓,不疾不徐地將手裡的書合上。
轉身。
視線交彙。
他毫無防備地墜入一對浸滿月色的鳳眸中。
明月迢迢,尚不可攀。
但那人的眼眸,卻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好似從來不會離他遠去。
耳畔傳來一陣渺遠的輕笑,並不是那人慣用的客套端著的笑法,尾音微微上挑,仿佛在蜜罐子裡滾過一遭,害得聽客平白品出了三分溫柔繾綣的錯覺。
差上一點,便要失足沉溺,再脫身不得了。
然而,這變得清晰了的夢,亦沒有維持太久。
隻見古井之中的畫麵悠悠一轉,化作深不見底的空洞,不知從何處生出的狂風,於無儘的黑暗中翻騰而出,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神魂不受控製地飛出肉身之外,被這道風刃裹挾著,跌入目不可及的井底,跌入冗雜遙遠的回憶之中。
……
四肢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裡,浮浮沉沉,林藏錦覺得自己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不知在河麵之上漂了多久,他勉強撐開眼簾,隱約看到了河岸的輪廓,身上忽地又有了力氣,借助水上浮木緩緩向岸邊靠近。
但他並沒有清醒太久,嗓子也早已啞得說不出話來,很快又陷入夢魘,隻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將他從河中撈了起來,帶著絲絲縷縷的暖意,滲透麻木僵硬的軀體。
林藏錦的神魂正附在這具日漸複蘇的軀體中,但一言一行並不受他自己掌控,仿佛是已經陳舊翻篇、過去很久的往事,硬是重新翻了出來,要叫他親自體會一遍。
他沉睡了整整九日,偶爾意識稍有清明,便可察覺到那人用草藥替他敷好傷口,喂給他幾勺熱粥,或是斷斷續續地給他說著這片土地上最近發生的軼事。
第十日他醒來了,和一隻闖入屋裡、正對著他垂涎三尺的饑餓野狼大眼瞪小眼。
他環顧四周,那人不在屋裡,興許是出去覓食取水,但林藏錦心中下意識地升起另一個念頭:也可能是覺得他活不成,或者嫌他麻煩,索性將他丟在這裡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