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京城南門外的官道上,單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行處塵土飛揚。臨近城門,青衫騎士一勒韁繩,胯下馬兒長嘯一聲停住腳步。抬目望去,層層的黑雲籠罩之下,是高聳的城牆,緊閉的城門。倒真有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意思。
帝京終於到了。
藍瑾解下一側的水囊,猛灌了幾口,稍作歇息。城門緩緩開啟。她正待策馬而入,卻聽得一陣嘈雜的樂聲傳來,定睛望去,隻見一隊素車白馬、孝衣麻服的送葬隊伍正緩緩通過城門。想來也是在門的那一側已等待了許久。引馬退到路邊,藍瑾默默地注視著這一行送葬隊伍通過。
漫天的冥錢紛紛揚揚的落下,像一隻隻斷了線的白色紙鳶,承載著生者對逝者的無儘眷戀,在層層堆積的黑灰色雲朵下舞蹈,卻永遠也到不了想要去往的地方。猶如片片飛雪,六月的雪,帶著哀傷與挽留,天地間滿是悲愴。
孝女嗚咽,寡夫嚎哭,聲聲切,無斷絕,彙成紅塵最悲涼的挽歌。然而——什麼都留不住,天人永隔,走了的人,是永遠無法再回來的。藍瑾默然靜立,直到送葬的隊伍遠的看不見了,才翻身上馬。就這麼片刻的功夫,天陰的越發厲害起來,晦暗的壓下來,讓人窒悶的透不過氣。
看守城門的魏五打著嗬欠,拿起了自己的煙鍋子,正要開始抽今天的第一袋煙,突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城門外傳來,轉瞬間已穿過了城門。昨個屋裡男人和她使性子,害的她一夜沒睡好。一片煙塵之中,魏五依稀看見一匹棗紅烈馬從自己眼前倏忽而過,馬背上的騎士隻留給她一個湖綠的背影。
“甭著急,慢點兒!你是今兒頭一個進城的人。”魏五抽了口煙,對著那個已經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對於她來說,每天都會看到第一個進城的人也會看到最後一個出城的人,或女或男,或貧或富,或老或少,人生百態。今天也一樣。頭一個出城的人是個死人,看那送葬的排場,隻怕非富即貴。頭一個進城的,就是剛剛那個女人了。她沒看清她的臉,她也不在乎她是誰。而然對這座城裡的另一些人,這個人的到來,準確的說是歸來——卻是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空曠的街巷籠罩在暗沉的天光中。簷角微微翹起的屋宇,青磚的街麵,臨街商鋪高高挑起的布幌子——一切都還是五年前的樣子,熟悉又親切,她真的回來了。大清早,街道上沒什麼人。不知怎麼的,城門外的那一幕送葬的情形在藍瑾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而近在咫尺的皇宮,又會有什麼在等著她呢?紛亂的思緒理不出頭緒,藍瑾索性鬆了韁繩,縱馬疾馳。想要借此驅散心頭突然湧起的悲涼。
“啊——”一聲驚呼響起。
“嘶——”身下的紅駒被藍瑾突然的勒韁動作束縛,前蹄高高躍起,長嘶一聲,偏轉了方向。
“怎麼樣?要不要去趟醫館?”翻身下馬,藍瑾上前扶起那個被她撞倒在地的女子,心中為自己的大意懊惱不已。
身型纖瘦的女子,有些踉蹌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洗至灰白的長衫,一臉漠然的彎腰去撿掉落在一旁的白布招子。藍瑾看了眼那招子,上麵規整的寫著“鐵指神算——餘半仙”七個字。
“那個……這有些碎銀,你拿去。找個郎中瞧瞧有沒有傷到哪裡。”見那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藍瑾更覺心中有愧,摸出錢袋便往她手中塞。
“啊——”卻不料剛碰到她的手,那女子又是一聲驚叫,滿是厭惡的掙脫了藍瑾的手,後退一步,轉身一瘸一拐的逃也似的走了。
“喂,你等一等!”藍瑾被這人不置可否的反應弄得有些莫名火大,跑上前攔住她,命令道:“把手伸出來!”
那女子冷漠的灰色眸子帶了幾分警惕的瞧了藍瑾一眼,緩緩的伸出左手。指節纖細,白皙。半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長,指縫間卻沒有絲毫汙垢。
藍瑾被她的目光一望,心底竟是微微一涼——這女子的眼似乎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寂寥,透徹的帶了某種神聖的意味,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把錢袋輕放在她的掌心,鄭重的說了句——“我剛剛騎馬太快了,對不起!”
那人依舊麵無表情,木然的將那個做工精細的水藍色繡金錢袋收入袖中。此刻她反倒不再急於離去,抬眼定定的望著藍瑾,端詳了一陣兒然後用異常漠然的聲音道:“小姐還是多為自己擔心擔心為好。紫薇黯,白虎耀。天庭暗淡,雙眸沉窒。小姐此行非吉。實乃大凶,大凶……”
“嗯?”藍瑾不解的望著她,這人終於肯開口說話了,不過這頭一句她就沒聽明白。
“直白點說——小姐此行必會招致血光之災,凶多吉少。天意不可違,運數莫可逆。人各有命,好自為之。”那人不屑的瞥藍瑾一眼,懶懶的解釋道。
“血光之災?”藍瑾心頭失笑,是不是算命的見了人就要講什麼血光之災,現在是我撞了你,有災的是你,隨即挑眉道:“此行?半仙你都不知在下此行去往何處,又怎能斷言在下將逢血光呢?”
“嗬……小姐所要去往之地乃是貴不可言之所,所謂地上天下,世間之極。不可言,不可言。”那相士女子頭也沒回,隻是提高了些許音量。緩步前行,嘴裡還念念有詞雲:“人生苦短,路無涯;紅塵萬象,由心生。醉言醒迷津,癡語警世人。”
真是個古怪的相士。藍瑾望著那個細瘦的背影漸行漸遠,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對於命理之說,她向來是不怎麼信的。一個人的命,雖不能說完全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卻也不是麵相掌紋之類就可以決定的。用她的至交——駐守麓州的鎮西將軍風還珠的話說——要都是天注定,那咱還活個什麼勁兒啊?!
揚鞭再啟程,這下子饒是藍瑾騎術精湛也不敢再托大,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的道路。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馬行過宣德門就到了朱雀大街,街兩旁的店鋪有的已經開了門,有夥計正在卸著門板。吃食鋪子裡傳來小二悠長的叫賣聲。藍瑾減慢了速度,徜徉其間,時光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許多年前——春衫年少,攜朋引伴,踏歌遊街,不知憂苦。
人總是要長大的,有些人有些事轉了一個圈終還是要去麵對的。就像這京城,一彆五載,不還是回來了?
轉過了仙橋胡同、拐過紫宸街就到了西昭路,路的儘頭就是皇城的西門——西昭門。通向皇宮的路平日裡也少有人跡。天子威儀——就是高高在上、時時刻刻不容絲毫觸犯,是平民百姓能躲得遠就不會去靠近的危險存在。如果可以,藍瑾也想躲得遠遠的。不過,似乎沒這個可能性,於是她夾緊馬腹加快了速度。
“來者何人?”守門的侍衛遙遙的就看到了單騎奔來的人影,等那人下馬站在她麵前的時候朗聲問道。
“麓……永鏡王藍瑾奉旨進宮麵聖。”藍瑾跳下馬,站在了宮門前。
年輕的侍衛睜大了眼上下打量著藍瑾,卻沒有絲毫放行的意思。藍瑾奇怪的與她對視的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疑惑。轉身解開身後的包袱,摸出一塊玉牌遞給她。
小侍衛一絲不苟的接過玉牌,認真端詳著。藍瑾看著她清秀認真的模樣,唇角微微揚起,晃著手中金色的聖卷道:“這裡還有聖旨,要不要也一並檢查?”
“喔……不用,不用。小、小的見過王爺千歲。”侍衛像是被藍瑾如此隨意對待聖旨的動作嚇到了,稍顯慌亂的躬身一揖,心道市井傳言還真不儘是虛言,至少這位藍家小姐還真是如傳言所說——清秀挺拔,灑脫不羈,不拘小節。聖旨那種東西哪裡是隨便就可以給她這樣的小侍衛看的。隻是市井皆言她放浪形骸、不務正業不知是真是假。
永鏡王——昭華王朝開國之君太祖賢皇帝金贇親封的衛、影、鏡、宣四王之一,王位世襲,以封賞開國之時,與其一同浴血疆場的四地義軍首領,以其當年起兵方位分彆為北方鏡王、南方影王、東方宣王、西方衛王。並授以四花,為其家徽;允以四色,昭其勳績。以輔昭華萬世千秋之功業。所以民間便有了所謂“四彩四方佑昭華”的說法。
五年前,永鏡王府的老王爺藍聖兵離奇暴斃而亡,其獨女藍瑾承襲封號,未曾守孝就自請出京,遠走麓州。自此,京城的各家男兒便少了一個閨閣思春的對象。今兒,四王之中最年輕的王爺突然出現在麵前,自己多看幾眼也不為過吧。小侍衛偷眼瞅著這個在傳言中褒貶不一的奇怪人物。
“免了,免了。”藍瑾不甚在意的把聖旨塞回包袱裡,衝侍衛揮了揮手,走了進去,又退回來,指著那匹來回溜達的紅馬:“這家夥請幫我照顧一下。謝謝了!”
湖水綠色的衣擺消失在紅門之內,風塵仆仆的臉上有著讓人看了會身心放鬆的溫暖笑容的女子一步步向禁城深處走去,笑容中的暖意如清晨的霧靄漸漸散開。侍衛茫然的牽著棗紅馬兀自出神——鏡王爺……穿成那樣去見皇上,真的沒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