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雉③ 夜夜龍泉壁上鳴(2 / 2)

“今日是說那牝雞司晨的呂後呢。”她放下繡線。

奶母極羞人地擺擺手:“這等惡婦人有什麼好聽的?做再多也不應當,男人的事就讓男人做,哪有女人管朝堂的?”

“也有過女皇帝……”奶母撲過來捂住她的嘴,低喝這也是正經女兒說的話,簡直歪了性情,姐姐卻盈著淚把她摟過去。

“沒事的,不要怪她,”姐姐抱住她,“她和你一樣,沒見過天地之寬江河之遠。”

可是姐姐也未見過,她想。隻是長姐總愛偷讀莫名的書,對呂武這樣的婦人也全無惡評,她不願認字,長姐又欣然又垂淚。

她不明白姐姐今日為何這樣難過,不明白她為何要痛苦而非麻木,她有這樣一張精巧的拔步床,自可一生無憂待在這裡,哪裡需要見天地江河呢。

她看向院中,努力忽視那麵天幕和姐姐呢喃的女戶。

隻可惜玉蘭花又落一朵。

【如此功績,說無冕之帝不為過。】

天幕忽而一轉,由文字與史料變幻為其他,漸顯出一座蒼色山嶺,薺麥青青。

【此處便是長陵,漢高後高祖陵寢。】

呂雉驚愕地看著那兩塊石碑,又舉目遠眺與長安城隔渭河遙望的正在建造中的長陵,千年之久……千年之久。

劉邦戲謔笑言:“能活著看到千年後自己的墳頭,乃公也算不白來一遭了。”

【幾十年前,此地有小孩兒踢球,偶然撿到一塊皇後印璽,金螭虎鈕,後人以為呂雉之璽,現存於陝西曆史博物館。】

天幕景象又變至一樽透明到幾近無物的琉璃蓋,其他朝代驚異造化,感歎不知何處而來的光亮,漢初朝堂卻隻凝視琉璃中一方小小印鑒。

呂雉默然低頭,看向掌心。

她的印璽,泅渡千年光陰,載著那樣多的讚譽與好意,終又落於手。

【古來人傑多於過江之卿,多少英豪縱橫一世,到頭不過幾抔黃土,千年之後隨風散儘,不知何處。未央宮屢見興衰,山河幾易其主,長陵亙古無聲,長安依舊是長安。

古代史何其漫長,一個人能在青史上留下墨跡一點都值得欣喜,上下五千年的曆史被壓縮折疊,帝王生平也隻是課本上幾行,男人的時代男人的王朝好像沒完沒了,但翻至這一頁,終有巾幗出現。

她是第一個,但她不是唯一。

須眉王朝一旦被打破,便會有無數人意識到女主臨朝稱製也沒什麼,她做得甚至會比許多帝王要好。男人們惶恐又無措,執筆一次又一次寫其惡毒擅專,企圖讓政治家降為深宮惡婦。

但有什麼用呢?曆史是由人來書寫,但不是個人筆墨便能改變的,歲月總會留下痕跡。】

天幕緩慢地從皇後璽轉移,掃過銅鏡玉帶,掃過千秋萬歲、與天無極的瓦當,隻定格壁上,漸漸映出字跡。

【這是陝西曆史博物館的結束語。

鬥轉星移,萬物乾坤。

沒有什麼惡言,能跨得過歲月,越得過青史。】

已然年邁的呂雉看著漸黑下去的天幕想,我這一生算緣木求魚麼?

世人說亂局,說牝雞司晨,說她死後萬事必空,共算廟堂的皇帝太老也死了太久,兒女在風霜暗箭中離去多年。她久居於帝王家,守著一座並不屬於自己的宮殿和王城。

後人說盛世,說無冕之帝,說她令百姓知冷暖,建功立業的將軍太多也死了太久,帝王在幽冥陰司裡化為白骨。她依然在帝王家,守著跨越過千年獨屬於她的皇後之璽。

秦時月與漢時關都看過了,波折與順流都行過了,本以為一生功與過要到蓋棺之時才能評定,不想提前了這麼多年。

蒼老的太後斂衽而拜,起身時是二十年前的皇後,不知隔著遙遠時空有其他太後合掌祝禱,有平民女子含淚而望,有皇座上的女帝以酒酹地。

千秋之下,隻聞龍泉壁上,夜夜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