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方才,他苦心維持了四五年的一切,似乎馬上就要暴露。
腦中轟的一聲,失了方寸。
衛柯那時的年紀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時候了,反應也不是木訥延遲的,平時點子最多聰慧非常,有些東西他一定是早就知道的。
權子欽呆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一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他突然感受到一種滅頂的恐慌。
衛柯臉上的淚水還沒擦乾淨,此刻木訥地看著他,嘴唇微張,有點愕然的樣子,好像想說什麼,又始終沒有說出口。
權子欽早及弱冠,是個妥妥的男人了,明麵上兩人一主一仆,可私下裡衛柯一直都把他當做大哥兄長一樣,在他身邊少年氣就格外重些,時常與他撒嬌玩鬨,這也是大家都見識過的。若是被衛柯發現自己早就心懷鬼胎,這樣的日子往後一定是再也沒有的了。
想到這裡,權子欽一顆心臟“撲通撲通”直跳,看著衛柯,終於還是僵僵地開口:“殿下…過會天涼了,我們先回去吧。”背心汗如雨下。
他已經預料到衛柯可能會有的反應,最大可能就是立刻轉身離開,那是最給他臉麵的方式了。然而,衛柯並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平靜地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和往常很多次嘻笑打鬨之後一樣,笑著應了一聲拉著權子欽的胳膊慢慢站起來,並沒有忌諱任何,慢慢撿起地上的九天鳳,靠著身邊那人往前走。
權子欽也扶著他往前走,一語不發。
莫非衛柯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那時的衝動?一切都隻是他的擔驚受怕,他的胡思亂想?
那之後衛柯與他相處倒是如常,仿佛衛柯那些反常舉動與兩人這段時間的種種不愉快突然冰釋,消匿無蹤,並且誰都再也沒有提起。
思緒轉回,劍早就擦了數十遍,權子欽無聲握住那一柄長劍。他在劍刃反光中看到自己淩厲的眉眼。
短暫的回憶總讓人浮想聯翩,他此刻又想到了千裡之外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是他從小看大,初見時那人才是個總角小兒,是他從鳳亭的水裡救出來的;後來到了束發之年,那人總纏著自己來回使喚,累了就趴在他肩上打瞌睡,每日除了念書修煉散學了第一個就是找到子欽哥,纏著他讓他教自己課外的劍法,或者是那些王室裡的禁術。再後來呢,那人睥睨天下,身登九五,他的身邊就突然多了好多好多人,好多那人喜歡的人,多得讓他有些嫉妒。理所當然地,他便不再需要他一直跟在他身後了,自己便帶著下屬移去了蒼山閣,那人不會每日都見著自己了……偶爾自己想他想地厲害又找不到機會進宮,自己就會偷偷登上鳳亭外的九層高閣,遙遙看著他,看著他一會與某個客卿暢聊,一會又在某個長老麵前踱步,喜的時候眉眼彎彎,怒的時候火燒雷霆,哀的時候愁眉不展,樂的時候開懷大笑。看到那人喜了,自己看著也會跟著抿起嘴,看到那人悲了,自己看著也會跟著皺起眉頭。那人在自己眼中漸漸地總算是少了少年時頑劣的模樣,像是個大人了。又或是看著他隻身來到鳳亭,手攬一株紅楓,依靠一方青石,不知在為何事出神,落日為景,群山為襯。有時候那人目光偏到那自己所在的九層高閣,他就會慢慢退到黑暗裡躲起來,所以,自己一直在看他,那人是不會知道的。後來基本上都是阿玲或者其他宮女出現了,兩人軟言幾句,衛柯摟著她們進了殿內,他自己也在高閣暗裡默默隱去了。
默默地…
突然,有一滴水擦著他被夜風吹得冰冷的眉睫,落在了劍刃倒影裡他的眼中,然後在刃上滑落。
下意識低頭看去。
倒影裡的自己,好像流淚了一般。
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仰頭看天,眼眶卻在這刻發酸了。
究竟不會感性到如此落淚,而當無數細密銀花在劍身綻開,聲音在此刻密集起來時,他明白過來。
這是今年江南的冬天,第一次下雨。雨點漸落漸密,繁複而固執地一再濺上那柄寒鐵,將他的臉龐漸漸模糊、抹去……
淅淅瀝瀝入耳畔,點點滴滴亂心神。
權子欽折身回到殿內,將劍佩回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