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陷入了疑惑。
那天晚上他睡得也不算踏實,總感覺隱隱約約要出事。
第二日天剛露出一線浮白,月落參橫,日光還未籠罩四野。他就離榻而去,出了帝宮,加固結界後往蒼山閣而去。緣來夢境裡蒼山閣突然起了大火,十餘人縱水而撲都無法澆滅。遠遠禦劍立於山巔,他發覺遠處蒼山閣的方向並沒有火光衝天,晨色裡一片寧和,隻有初升的朝陽飛光萬裡,美得驚豔了大地。他才知道是自己多慮了,微微緩了劍速,難得有興致想欣賞一番冬日南國之景,忽然聽到山下有人喧嘩之聲。
凡人之事玄門本就不願過多乾涉,權子欽雖靈性不俗耳聽八方卻也無暇也不想顧及太多,剛要驅劍離開,忽然感受到空氣裡一陣靈流波動。
下麵有玄門裡的人入了是非。
他飛劍下旋,離著地麵數丈高就看見一大波人圍著一袖紋白虎的女子指指點點,兩三人形容厭惡,麵有忿色,似乎正在理論什麼。那女子杏眼圓瞪,雖被眾人圍著指責,卻也不輸氣勢,就地和群人對罵起來。那豪爽架勢不遜男子,瞧著頗讓人有些畏懼。權子欽還沒見過多少女人有這樣驕蠻的性子,一時好奇上前了解始末原由,就聽見人群之中一攤販模樣的男人皺著張苦瓜臉喪氣道:“公子快來評評理,這天下,還有沒有世道了…這丫頭撞壞了我的東西,還打算就這麼走了!”
權子欽望著地下,一類竹子編製的鍋碗瓢盆的確散落而下,看著那姑娘時,她手裡也拿了些在撿,一邊撿一邊大口啐了聲:“我呸!姑娘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之人!我隻是路過碰巧走得急了,撞翻你的東西。我也打算向你賠禮道歉,可不曾想你居然訛我錢財,非說我撞壞了你的東西。你且好生看看,壞在哪兒了?”
“毛烏頭坶大坶小…就是壞了伐,竹子編的飯碗頭,不禁摔噻!”攤販夾著吳地口音嚷嚷起來,硬從姑娘手中搶過一隻竹碗,“你看這碗口,豈不是給磕了邊!”姑娘湊過去沒看出什麼,神色更憤憤:“哪磕了?哪磕了?”一旁有人起哄:“賠幾錠銀子就是了,哪來如此廢言?”權子欽飄眼一看便知,這好多人紮著頭巾穿著麻衣,全是路旁攤販,晨起客官少,他們沒事專門過來起哄的。不過是看這姑娘衣服穿得不錯想多在她身上撈點細軟罷了。姑娘還在和他們爭個是非,可人多口雜,越抹越黑,那攤販直接將所有東西收起來不賣了,專心和那姑娘理論。竹販子見權子欽隻是在外圈站著好一會沒出聲,乾脆也不理他了,群人也大多隻一心一意看姑娘和幾個攤販對罵。
權子欽聽了一會,突然在一旁開口道:“各位講完了麼?”
他本身就嗓音低,語調沉冷卻威嚴,此言一出群人紛紛噤聲,紛紛回頭朝他看去,就連那姑娘也側過頭來,疑惑地望著自己。
那竹子攤販站在人群中央,隻看著外圍那個起碼高群人一頭的黑衣身影突兀紮眼地站著,朝自己看來,那眼神壓迫意味極強,裡麵甚至流露出某種瘮人的東西在空氣裡緩緩流淌。他的心臟一下子被捏緊了,然而嘴上還是犟著:“壞了東西不賠,這生意不好做啊…”
權子欽麵上倒也沒什麼特殊反應,或者說他臉上表情一直都沒變,隻是撥開眾人來到那攤販麵前——眾人也乖乖從兩旁分去,毫不拖泥帶水。
“壞哪了?拿出來,給我看看。”權子欽道。
攤販啞然了。他當著姑娘麵還可以訛詐一下,然而真的有個男人來理論,他自認為是絕對沒有勝算的。其餘眾人又轉換一副看他竹販子好戲的表情退開些,幸災樂禍的模樣讓人看著牙癢癢。
“拿出來。”權子欽道。
“公子…大官人,這裡就不勞煩您了…啊嗬嗬…”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簡直在這男人耳中可以說是細若蚊吟,他甚至拉起車子準備離開,卻被權子欽一把拉住車緣,不讓他離開。
莫名其妙!他在心裡咕噥兩聲,使勁推了那車一把。
然而他很快發現,那力道,扭了兩下車把都無以撼動,不由得一下子呆了。
這男人,是和自己認真起來了。
他愣愣地抬頭看著上方那個過於冷淡俊朗的麵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在攤販此後數十年生命裡,乃至年歲將至時都仍讓其聞之喪膽的聲音終於在他耳中如宣判一般響起:“和姑娘家理論就頭頭是道,到我這邊又是另外一副嘴臉。摔壞了麼…既然是你親口說的,那我就成全…”猛一揮手,整座小車連著車上各種器物,被掀地騰空而起,在眾人目瞪口呆下轟然炸裂,片甲不留,灰飛煙滅,空氣中爆發出被火燒焦的木炭味,陣陣嗆人。
短暫的沉默後,圍觀群眾中爆發出好幾陣低呼,四散而走。大家都覺得大白天見了鬼,一座小車說燒就燒,說炸就炸,那男人一定就是傳說中那種大妖人,誰碰了誰倒黴。權子欽則是完全沒有給竹販子任何思考的空間,一把攥住他的領子,指腹摩挲對方喉結,好像下一秒就能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捏上那根筋脈。麵上還是那麼冷靜,冷靜地可怕:“收好了。”那竹販雙膝如泥幾乎要癱下,被嚇得汗如雨下,嘴唇顫抖,麵無人色,哪裡還顧得了其他,地麵上滴滴答答有水落下,原來是失禁了。權子欽皺眉,一把將他扔在地上,揚長而去。那竹販子跪地不起,又哭又笑,突然感覺舌頭深處一陣異樣,亟欲作嘔,一張嘴,從口裡吐出一大塊金子。
權子欽走出去數十步,就聽著那姑娘從後麵高聲喊到:“大俠且慢,大俠留步!”
權子欽倒是站定了,微微側目:“江北張氏,當今天下大派。張氏修士人人武藝高絕,女修亦然。為何受人欺負不還手?”
“你知道我們?”那姑娘眉眼彎彎,方才被眾人圍著看不清楚,此一刻倒是看真切了,個子高高挑挑,麵色紅潤,“我還以為過了條江,無人知曉白虎袖呢。”
“張掌門射藝一絕,傳說古時群獸作亂,張氏族人利用射箭拿下白虎妖,為了紀念,便命後世族人袖子上都紋著白虎。”權子欽道,“白虎袖,天下聞名。”
“也隻是江南的天下呀。我並非不打算還手,隻不過他們非修非道,說起話來也是好玩,我本打算再理論幾句的…倒是大俠你,著實有意思。”姑娘近了來,直勾勾望著他,好像要從他眼睛裡望出什麼秘密,“你是誰啊?出手極端,肯定是殺個人也不會眨眼的那種。”
權子欽望著遠處群山,好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淡聲道:“江湖之大,天涯之遠,豪傑群英,比比皆是。何必在意某之姓名。”
那姑娘隻看到這男人眉目深邃,麵上息怒不形於色,滿是琢磨不出之味,倒也沒多問,反正她自己也沒報上名來,麵上卻因為結識了新朋友更加開心,突然拉起權子欽的袖子,仰麵道:“多謝大俠你替我解圍…要不這樣吧,我現在請你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