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我喝酒。”權子欽道,“你不怕我?”
“方才那小販是咎由自取,再說你幫了我,姑娘我看你人好得很,我又怕什麼!”張氏姑娘哈哈笑著,沒心沒肺的樣子,倒算上是大大咧咧,“去嘛,一起去喝酒!”
不由分說就拉著權子欽上了對街一家好味樓,挑了二樓靠窗的位置拿了兩壇三白酒,往外看去點評一番江南冬景,又點了好幾隻菜,對著權子欽就拍開封泥。
華亭酒、金華酒、姑蘇三白酒等,在江南都頗有名氣。這姑娘算得上是個女中英豪,雖生在江北卻也熟知天下佳釀,隨手挑來都是色味俱宜入杯勺的好酒。端起來直接對嘴灌了一口,倒也不覺得多嗆,笑了笑抿去嘴邊白珠。權子欽接過那酒壇時,動作卻微微停滯了。
姑娘不解,一下子也幫他開了封泥:“大俠,你不喝酒麼?緣何麵上突然如此古怪?”
“非是不喝。”權子欽道,“我隻是,想起了一個故事。”
“故事?”姑娘好奇了,“什麼故事?”
權子欽看著她,住了口。
姑娘很年輕,好奇心巨盛,眨巴著眼睛等待他的回答:“大俠,姑娘我一看你就是特彆有故事的人。我們萍水相逢,有這麼投緣…不若你和我講個故事,我也和你講個故事怎麼樣?”
權子欽本不欲多說,然而現下不知怎麼了,心裡總是悶悶地不太舒服,那姑娘在對座又一直無休無止地詢問他那故事來去,他忽然很想就這麼找個陌生人傾訴一些什麼。於是拿來碗盞,開始慢慢倒著,低緩的聲音就像潺潺流水一樣在空氣裡蔓延開:“好,我說。有一個侍衛,十幾歲的時候就跟在一個孩子身邊,保護他。”
溫酒爐上氤氳之氣緩緩升騰,權子欽的聲音讓兩人都仿佛陷入一場這易散水汽般的虛無裡。
“哦,原來是主仆的故事。”姑娘附和。
“一年年過去,侍衛看著那孩子一天天長大。那一年那孩子當上掌門不久,因先前事情多他的生辰沒來得及慶賀,現下閒下來了侍衛便特地出去買了兩壇這樣的三白酒,帶給他想與他共飲。誕辰宴上還有好多人,他就把侍衛帶來的酒分給眾人,自己留了一壇。不過散席之後,侍衛發現他並沒有飲自己帶來的酒,於是過去詢問是否此酒不合他胃口。掌門卻說他想與侍衛私下同飲,侍衛很高興,和他坐下喝了幾杯。”
姑娘聽到這裡,眨著眼睛看著權子欽:“他們倆,關係一定非比尋常。”
權子欽麵無表情,聽到這裡眼睛卻慢慢低了下來,盯著眼前那壇酒,睫毛下濃深的陰影裡,蓄滿旁人看不出的哀傷:“侍衛和掌門喝著喝著,掌門突然吐出一口血來。此後數日,臥床不起,麵無血色,神魂飄散一般。眾人皆說是那侍衛在酒裡下了藥,意圖不言而明。”
“啊,怎麼會這樣?那侍衛不是從小就護著大王嗎,怎麼會害他?”
“侍衛難以自辯,眼看掌門身子越來越虛弱,像是得了絕症,醫師來了皆是無藥可解,侍衛心裡焦急,甚至有些時候起了自戕的念頭。府上請了驅邪師和煉魂師,後來他們都說,隻有至純至澈高深莫測的修為才能拯救掌門。而在派彆人人眼中擁有此等修為之人,隻有那個從小保護掌門的侍衛。”
“侍衛為了自證清白,也為了救治掌門,毅然決然出手此事。而當他觸碰到掌門靈脈即將打入掌門體內時,侍衛愣住了。”
姑娘好奇道:“為何啊?”
權子欽道:“之前侍衛作為嫌犯,一直沒有機會近掌門之身,現下在幾十人擁簇下才得以近距離看到他。侍衛發現,掌門的靈流根本就沒有受損,所謂的絕症,根本就是一場虛無,不存在的事情。然而身邊眾人都憂慮地盯著自己,盯著掌門。侍衛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場從頭至尾的騙局,那場因酒而起的大病,緣來全是掌門對他效忠之心的考驗。”
姑娘此時完全說不出話來,她不能理解緣何有人能如此狠曆,利用彆人的好心來設局,這不是往彆人心頭上插刀子嗎。
“從小到大守護他,以為彼此早就建立不可摧毀的信任,在那一刻的侍衛的心裡土崩瓦解。侍衛知曉了此事來龍去脈,有些難過,但還是毅然決然,將半身修為打入掌門體內。”
“恨死那個掌門了!什麼人啊,簡直是畜牲…此等陰險狡詐虛偽做作之人若是發生在我張氏府上,我…我…”姑娘氣得憋紅了臉,拚命想著措辭,“那個侍衛也太軸了吧,要是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卻被權子欽打斷:“這就是我要說的故事,其實本不想讓旁人知曉。抱歉,看到這壇酒就又想起來,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那侍衛,不會是你吧?”姑娘忽然抬頭滿眼存疑,眼睛定在權子欽臉上好久好像真的要看出個真假來。權子欽也看著她,此刻卻微微搖頭。姑娘的頭又很快低下去,否定這個念頭,“不不不,你看上去就是個遊俠,哪家侍衛像你這麼瀟灑自如?你不會…是那個掌門吧?”
“怎可能。”權子欽道,剛巧一碟糖醋魚擺了上來,他將盤子往前推了推,“彆想了,吃菜吧。”
姑娘於是注意力立刻被那盤熱氣騰騰的香噴噴的魚所吸引,夾了一筷子放在嘴裡,幸福的表情掛在頰上:“江南的魚好鮮甜,真好吃啊!”
權子欽無聲將酒悶下,他說出這些已是倍感煎熬,此刻更是沒心思再顧其他,隻專注地喝著酒,好像要把那些往事一幕幕都埋葬在如喉一刻的濃烈裡。姑娘全然忘了自己要說的故事,此刻專注吃菜喝酒,權子欽瞧在眼裡也覺得甚是俏皮可愛,將蒸籠包子和蓴菜羹往她麵前推推:“江南菜甜,與你們江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