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上,消失的不隻是衛柯和權子欽兩個孩子,五娘娘酒興未酣偏說身體不適,也提前離席。
從高高的樓台往下走,迎麵的寒風吹得城樓長掛的紅燈籠前後擺動,城樓上掛著的赤色緞帶與絲綢花朵鼓動飛舞,纏繞在石階兩旁,也吹得這位娘娘心事重重。她沒有帶任何仆從,隻是一個人順著台階飄然而下,腳步寂然無聲。今晚她穿了件深綠的袍子,幽暗的影子在一片明亮赤紅裡穿梭,頗有置身萬花之中,說不上的婉轉動人。五娘娘一手捂著嘴,臉色一瞬極差,忽得彎腰找了處小門轉進去了。
一人就站在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漆黑的身影踩著簷瓦飛身而去,也同樣掩映在那扇門後。
空曠曠的殿內,五娘娘輕輕點上一盞油燈。漠然朝後飛去一眼,她在一邊坐下,眉頭微驟,臉上明顯有了嫌色。
“王上察覺你不在會起疑的。”
“小蕙,我錯了。”低沉的男聲響起,從門邊一角的黑暗裡慢慢顯出高大的身軀,他穿著一身黑色勁裝束腰長袍,袍子貼肉勾勒出肌肉堅實的腰身,抬手一把扯去麵上黑布,露出一張堅硬端正的男子麵孔,不是衛琢貼身侍衛向逐廷又是誰?隻見他拍拍滿肩飛雪,那雙灼灼的眉眼始終緊緊盯著麵前坐著的女人,一刻也不分開。
“小蕙,我不應該拋下你。我錯了,你罵我吧,打我也行。”他朝她走來忽得在互相距離兩尺的地方跪下,直勾勾看著對方,眼底流淌的全是滾燙的情意,好像要在對方身上燒出個窟窿來,那熱量足以融化外頭夜幕下的漫天飛雪,“我知道你不願理睬我,那幾年我犯下的錯事,我都無法彌補。”
五娘娘藍蕙沒說話,也根本沒再正眼看他,隻是靜靜捂著肚子,輕微皺起了眉。
一個高大威武的男人就這麼在纖細女子麵前下跪,這場景詭異極了,荒誕極了。過了一會,藍蕙垂著的腦袋慢慢抬起分毫,靜靜盯著麵前跪著的男人,臉色無變。忽得抬起手腕,一巴掌甩了上去!
彆看她弱不禁風,然而這一甩手氣勢可謂是磅礴,男人側頭偏向一邊,霎時從嘴角流出一縷血絲。
向逐廷抬手將血輕輕拭去,重新抬頭看著麵前的女人柔聲道:“小蕙,隻要你心裡痛快。你打我,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向逐廷。”藍蕙冷冷吐字道,一伸手,捏住了對方的下巴,迫使男人抬頭,拇指指腹輕輕摩挲對方紅腫的嘴角和絲絲血跡,她看著眼前那張熟悉而陌生的俊朗眉目,曾經他們誓言共赴天山,共踏仙島,那時候甚至在她的美夢裡,這張端正的眉目都在與她延續白日的溫情。
可後來她卻慘遭拋棄,一切都成了最荒唐可笑的事,藍蕙此刻的眼神比千年玄冰都苦寒千倍,絲絲縷縷淬出怒焰的苗頭,“你與我,還有瓜葛麼?”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蘭香氣息縈繞向逐廷鼻端,這使得他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仲夏的日暮,他和藍妹妹一起去梅花山山穀尋找蘭花草,藍妹妹笑語晏晏,和他說要給他編一隻香囊。
隻得如今一句毫無瓜葛。
“滾。”藍蕙猛地鬆手,做了個驅趕的手勢。誰料向逐廷忽然站起,欺身上前兩臂環繞驀地緊緊擁住藍蕙!炙熱的男子氣息撲麵而來,向逐廷激動錯亂的呼吸撲麵,臉龐忽得埋入對方虯勁的胸臂間,藍蕙憋得無法喘氣,掙紮間她狠狠一下子咬住對方衣料單薄的上臂。
“至少阿和…他是我們最後的聯係!”向逐廷痛得直抽氣,衣料被撕扯開,隱隱可瞧見血跡,可他並沒有把對方推開,而是仍然堅持開口道,“小蕙,你瞞得了孩子,瞞得了王上,瞞不了自己!如果你真的恨我,你就不會把阿和生下來,你就不會一直把他養那麼大…”
“閉嘴!閉嘴!”藍蕙尖利地咆哮著,猛地把男人推開,一巴掌又是呼之欲出,齜牙咧嘴的模樣瘮人無比,頭冠歪斜,發珠淩亂,晚宴的華服也被抖落披肩,舉止完全不似在深宮和孩子麵前表現出的嫻熟溫柔的那麵,此刻她仿若市井潑婦,一心要把麵前之人撕的粉碎。
向逐廷沒有躲閃,於是方才受創的臉上又添一掌紅暈,耳中嗡鳴,尖銳的婦人吼叫仍在持續,伴隨著器物摔得劈裡啪啦,房裡的屏風轟然倒地,陣陣塵埃撲鼻:“我早就不愛你了!你也不看看,你我現在什麼身份?我是你主子,是你五娘娘!我懷了王上的孩子,你這個一輩子為他做牛做犬之人也配與我說三道四?向逐廷我告訴你,什麼玉佩古玩關於你的一切我全不在乎,早就在十幾年前你在大雨中拋下我的那天開始,我已經不在乎了!”又是矮櫃倒地的訇然作響,可還是沒有代替逐漸嘶啞的憤怒咆哮,“你也配提阿和?看著他叫彆人阿父也隻有你這種憋屈鬼才能受得了,嗬嗬嗬…那時候你在宮裡看到我,口口聲聲說要挽回,說一生一世隻愛我一個,要帶我走帶我離開,結果隔幾天又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向逐廷,你真是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膽子…”她於是想到了那個斜雨漫漫的山坡,年輕的君王春風笑容撐著一柄青色紙傘朝她伸出手,問她和不和他一起走。
都是孽緣。
“藍蕙!”向逐廷終於忍無可忍,發出一聲製止的咆哮,“我有苦衷!”藍蕙正在氣頭上,她什麼也沒多管什麼也沒多想,抄起一旁置物架上的生鏽長劍就生生朝對方刺去!
“你有什麼苦衷!”她咬牙挺劍,卻在切膚那一瞬間堪堪止住,因為緊張而緊閉的雙眼驀然睜開,她看到向逐廷沒有躲閃,反而是輕輕握上那鏽紅的劍刃,往心口偏移,“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