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依舊是圍獵大會,散場後各位世家公子依舊互相比劍,衛肅與衛奇自然如眾星捧月般被圍著對招,衛柯悄悄地走到不遠處觀望他們一招一式,回到殿中琢磨大半,前十招還不算坎坷,可一到那招“金風劍”,持劍者往前伸臂挽兩個劍花起手側身輕巧地將劍往前推送,半側身子也隨之側轉如柔風一樣往前衝刺飛躍數尺,在此過程中完成一周轉身而站定時如輕輕巧巧毫不費力如九天謫仙,他就是做不到一點。而這“金風玉露”中的“金風劍”沒做好,難度更高的“玉露劍”與上一招柔劍截然不同,乃是硬劍劍法,大開大合有進無退,需要揮劍上天催劍入地,人劍合一,且高度銜接上一招回轉站定姿勢迅疾完成整套劍法,明明看著兄長們如此瀟灑而行雲流水,到了自己硬是連“飛”都飛不起來。
他不可否認,衛家人動勢的確較常人輕盈,恐怕非是少塊胸骨不可。他狠狠握著劍柄,指甲嵌進皮肉都快掐出血來卻仍舊心亂如麻。越細思越覺得荒唐,他長到了快十五載竟然才知道衛氏人這樣的秘密,當真是使他大開眼界!忽猛地錘向自己肩頭,為什麼要來這一遭,本以為解決那女人就可了事安身,誰想又出現個什麼家傳劍法亂他心神,果然都說紙包不住火麼!忽得不知想到什麼探到鎖骨摸將下去,來回往複輕撫在那三塊與常人無異卻與衛家人有異的骨骼上。一層薄薄的皮膚覆在上麵,他神經質地捏了捏,又被底下邦硬的物事硌得心煩。
所幸往後一倒在榻上躺平四肢,他將劍扔到一邊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就這麼睡過去吧,但願永遠不再醒來才好!
果真沉睡過去,一覺方到夜半才醒。自己不知為何已然被人換了睡袍掖好褥子,抬眼瞧見紫木衣架橫杆上掛著擺放整齊的常服。
他揉揉眼睛坐起來掀開褥子,抬眼便見外頭星夜未央。腹中空空,他這才憶起已經大半日沒有進食,急忙換來廚娘煮了一碗麵食囫圇吃了,又坐在榻邊撫摸那把長劍。忽得又魔怔般站起,拔劍出鞘在室內擺起架勢,手挽劍花腳點輕功,卻仍舊在第十招時堪堪而敗。他不信邪,又是連出幾招,卻始終做不到流暢如風,身子裡某種沉重的物事始終阻撓著自己,拖拉著自己。為何如此!他憤怒地一拳砸在劍柄上,手卻已然吃痛了。
忽然絕望地大喊大叫,近乎竭斯底裡一般拿著長劍亂砍亂劃,床沿案角被剮蹭好幾道傷疤。忽然門口出現一人身影迅速靠來抱緊他的肩膀,沒有出聲,隻是一遍遍平撫他的後背。他一下子伏靠在那人胸前哭得很傷心,一遍遍地捶打那人胸口,卻始終有口難言。他不能告訴權子欽,哪怕那是他失去真正的雙親後最親近之人,哪怕他內心實則已然默認權子欽於此占據特殊的地位…他還是不能告訴他身世的秘密,他還是不敢冒這個險。於是他隻能隱藏,隻能一再將心事下咽,換來此刻洶湧的淚水。
權子欽總是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時候出現,然後抱著他的肩膀安撫他的心。衛柯忽然有點羨慕對方,倘若自己並沒有出身王族隻是個飄遙天地的俠客,來去自如迅捷如風,高興時待在三尺宮牆內聽命他人討點活計,不高興時毫無留戀歸於江湖,誰也找不到自己,誰也追不上自己。他覺得權子欽也是如此,隻要對方想走隨時都可以離開。於是忽然抓緊了權子欽,使勁在他胸口抹著淚:“子欽哥,我好羨慕你啊…”
權子欽一向話少,卻在此刻抬首望向星光斑駁的天穹,緩緩道:“殿下本就是那燦爛星辰,緣何要去羨慕迅即遊走的雲彩?”
衛柯靠著他的胸口使勁搖頭:“不,你不懂,子欽哥,你什麼都不懂…”
權子欽低頭撫摸他光滑的發頂,眸色深深:“殿下,有什麼不開心的便與在下說,在下與殿下一同排憂解難。”
衛柯頓了一會,攥緊他的袖子,將頭埋進他的懷中,卻毅然沒有開口。他隻是抹了一會眼淚,收拾一下心情,緩緩平複下來道:“無事了,子欽哥…”他用力抱了一下對方,淡淡道,“子欽哥,我沒事了。”
權子欽輕輕點點頭:“嗯。”
衛柯又靠著他靠了一會,忽然無厘頭道:“子欽哥,倘若池中紅鯉混入一隻黑鯽,紅鯉每日每日都與那黑鯽生活在一起早把其當做同類,殊不知其二者相差千裡,鯉魚大了便要越過龍門,而那黑鯽卻使儘渾身解數效仿仍是徒勞。”
權子欽仍是沒什麼反應,隻是淡淡看著衛柯,等他說完。誰知那孩子說罷那些便停了話頭,眼睫掩在淡淡的眉色陰影下,也不看他,是有心事。
權子欽道:“紅鯉有紅鯉的活法,黑鯽有黑鯽的活法,真龍尚且隻是少數,何必執著?黑鯽也有自己的安身之所,有時出了小魚塘未必是廣闊天地,也有可能等待它們的是成片攔河的漁罟。”
衛柯不知有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淡淡點點頭,半是敷衍半是應答。
權子欽道:“殿下若是不開心,明日在下可陪殿下去山上散散心,殿下喜歡放風箏嗎?在下恰好看見前幾日宮人……”
衛柯忽然打斷:“我不出去,子欽哥…算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